第一章:千里除奸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一:千里除奸 诗曰:金人旌旗汉家楼,遗民痛失开国侯。谁人更怀武穆志,直斩幽燕报国仇。 大宋绍兴三十二年二月。鲁中大地上,朔风呼啸,飞雪漫天。平野漠漠,天地间一片肃杀。海州大道上,一队人马正冒风突雪,直趋西北,往济州方向奔去。 时值宋高宗晚年,汤思退为相。面对北方金朝的威胁,宋廷一味退让,但求苟安。置江北百姓于水深火热于不顾,弃祖宗社稷而奉金主。 先些时候,一代名将岳飞惨遭杀害,卖(国)奸贼秦桧反享高寿。刘錡忧愤病死,韩世忠挂官归隐。仁人智士,洁身而去;奸妄小人,乘时而进。时朝中能征惯战之将,只余川中吴氏,儒将虞允文等廖廖几人。 去岁金人兵败采石,金帝海陵王死于乱军之中,皇室贵族完颜雍被拥立为帝(即金世宗),朝局动荡不安。江北百姓久被金人压轧,乘此良机,纷纷揭竿而起。一时间,中原大地上,峰烟四起。其间济南人耿京的队伍,拥众二十万余,且攻下了济州为据点,声势犹盛。 义军人数虽多,然而兵甲不坚,人心不齐,且大都不解兵事。将领中真正通晓兵法的,只有辛弃疾一人而已。 辛弃疾,山东济南历城人。其祖父辛赞,曾在金为官,但心在大宋,尝计划起事。可惜准备未周便已病死,以至大业未成。辛弃疾自幼受祖父教导,修文习武,结纳豪杰之士,密谋起义。绍兴三十一年,辛弃疾见中原百姓纷纷起事,亦率族弟辛佑之等人,聚众两千,投衅而起。时辛弃疾年方二十二岁。 起事不久,辛弃疾听闻耿京的义军声势浩大,心向往之,遂率众投于耿京麾下。耿京素闻辛弃疾文武双全,亦对其甚为敬重。 耿京率领义军占领了济州,复与前来弹压的金军展开了数场激战,终挡不住金人锋锐,连遭败绩。辛弃疾见形势不利,便向耿京建议〝决策南向〞,加入宋朝军队。以期在江北无法坚持时,还可收兵南渡,以图后举。耿京深以为然,遂派辛弃疾为使,渡江晋见高宗。 宋高宗赵构虽无意北上,但为了苟安江南,亦深恐金人大举南下。去岁海陵王南侵,就已将赵构骇得魂不附体,险些便要率领百官及后妃南逃入海以避之。幸得虞允文一战而胜,宋高宗方始心安。是以他对可以牵制金人兵力的江北义军十分看重。听闻耿京遣使来朝,高宗大喜,即日召见,亲授耿京为天平军节度使,辛弃疾为右承务郎兼天平军掌书记。并派使节前往封赏。 辛弃疾顺利的完成了任务,自是欢喜。然而就在此时,义军的内部却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义军头领张安国,伙同另一小头目邵进,竟合力刺杀了耿京,并率所部投降了金人,义军无人主持,大都溃散。 张安国携耿京首级降金,金世宗闻之大悦,便就地授其为济州知州。为防义军反扑,更派五万军马进驻济州城,助张安国弹压民众。 辛弃疾与宋使李彪等人行至海州,乍闻噩耗,不觉惊怒交加,当即决定擒杀张安国,为耿京报仇。李彪劝辛弃疾不可轻举妄动,辛弃疾哪里肯听,探明张安国已经被任命为济州知州,径率族弟辛佑之,统制王世隆等五十骑出城北去。 雪大如掌,北风如刀。但辛弃疾等人都是热血满胸,罡风割体,全然不觉其冷。雪花飘散,落到马背上,全给马身的热力蒸成了股股水气。天寒地冻,沿途并不见有军马出没,众人一路急驰,毫无阻碍地便赶到了济州城南。 眼看济州城已遥遥可见,辛弃疾勒住坐骑,顾左右道:“快到济州城了,我们放慢一些,不要让金人起疑。到了城内,大家看我眼色行事便了。”左右应诺,于是五十骑缓缓而进。 众人到了城下,仰首观望,却见城头上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城门大开,门洞内只有七八个金兵正缩着身子在那里躲雪。想来是金人见义军业已溃散,戒心已去,大都回营避寒去了。辛弃疾一见大喜,暗呼道:“天助我也!”当即举手一挥,率众策马直进。 门洞内那几名金兵见这几十骑踏雪而来,纷纷跳起,挺矛抽刀,喝道:“什么人?快快下马!”辛弃疾应声跳下马来,上前数步,抱拳笑道:“几位大人辛苦了,在下乃你们新任知州张安国张大人的朋友,听闻张大人高升,特地带了这些弟兄们前来相投,以为张大人助威。” 众金兵见辛弃疾及他身后的那几十人服色不一,却又个个背刀携剑,显然非善于之辈,似极了先前耿京手下的义军人马。然而辛弃疾面含微笑,模样洒脱,勃勃英气之中又透出了几分儒雅的书卷之气,与耿京手下的那一班草莽豪杰却又有天壤之别。众金兵左瞧右看,一时却猜不透这一班人是什么来路。 正自疑讶,一个老兵突地手指辛弃疾,惊叫道:“你就是耿贼手下的辛……辛……。”辛弃疾见身份泄露,却也不惊,扬眉喝道:“是我,辛弃疾,那又怎样?”话音未落,三尺青锋已提在掌中,剑光一闪,便从那金兵颈中平平斩过。同时举手喝道:“动手!”长剑直刺斜撩,刹那间又有两名金兵尸横就地。辛佑之等人早已执弓在手,此刻同时发难,弓声响处,飞箭离弦,登时又有四名金兵被利箭贯喉,倒毙于地。剩下唯一还活着的那名金兵这时方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奔到墙边,抓下墙上悬着的一把大号角凑到嘴旁,就要吹起。辛弃疾离那金兵尚有数步之遥,阻之不及,他情知号角一旦吹响,立即便会有大队金人赶来,急切之下,右手一挥,长剑脱手掷出,〝扑〞地一声,直直插入了那金兵的咽喉,复从颈后透出半尺有余。那金兵闷哼半声,随即扑倒在地。众人再往城内张望时,甚喜那雪下得正紧,街上并无行人走动。 辛弃疾令几人换上死去金兵的装束,守在城门之下。又着人将尸体拖出城外用落雪草草埋住,再将地上的血迹掩了,便带着余下众人昂然入城。 张安国谋杀耿京之后,深恐义军中有人前来报复,常令邵进带一队人左右跟随,以为护卫。这几日大雪纷飞,人人足不出户,料来无事,便也放下了心来。今日有暇,更邀金军将领到府中后堂饮酒,以驱寒意。金军统领完颜定年轻气盛,又打心底里瞧不起张安国这种卖主求荣的小人,对其向来不大理会,自是坚不肯往,张安国亦不敢强求。是以只有七八名金军副将应邀前去。 酒至半酣,张安国便唤府内歌妓出来歌舞助兴。这几个歌妓乃张安国以前在义军中时于瓦当(宋时妓院)中掠得,他还因为这几个歌妓同辛弃疾大吵了一场。辛弃疾认为大业未竞,不可享乐。张安国恼羞之余,却指责辛弃疾乃多管闲事。两人争得面红耳赤,险些便大打出手。耿京怕造成义军分裂,遂压抚二人,令二人不得生事,但辛张自此不合。此后辛弃疾瞧出张安国阴蓄异志,曾劝耿京驱逐之,耿京却以为是辛弃疾对张安国怀恨在心,不肯听取,终至自取其祸。 众人杯传盏飞,正喝得兴起,一名金将起身如厕,然去了半响,却不见回。另一金将笑道:“这厮定是在茅房中睡倒了也。”众人闻言大笑。一个蓄着一部黄胡子的金将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大着舌头道:“我……去瞧瞧。”一摇三摆的走将出去,又过了良久,也不见回。邵进心下奇怪,起身叫道:“来人,来人!”四下却无人答应。邵进骂了一声,自行前往察看。 踏出庭门,一股寒风裹着雪花迎面袭来,邵进不觉打了个寒颤,酒意也去了三分。他晃晃头,踩着吱吱有声的落雪,向后院的茅房走去。刚拐过一个院门,突见地上有一个人俯卧雪中,看服饰当是后出门的那黄须金将醉卧于此。邵进不觉一笑,便蹲下身去欲扶。 刚将那金将的身躯翻将过来,定睛看时,却见那金将双目大张,喉间一个大大的创口,血已凝结,竟已死去多时。邵进大骇,全身毛发为之竖起,满腔酒意也都化做冷汗淌了出来。他撒手放开那金将尸身,长身跳起,正欲张口大叫,背后蓦地一只大手探来,牢牢地扣住了他的喉头。“邵进!”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在邵进耳后响起,正是辛弃疾。 辛弃疾将邵进身子扳过,瞪视着他,剑眉倒竖,目中几欲喷出火来。邵进喉头被扣,呼吸不畅,全身为之酥软。见辛弃疾目中杀气毕露,不觉骇的浑身颤抖,勉强告饶道:“杀害耿头领全是张……张安国那厮的主意,不干某事,饶……饶命啊!”辛弃疾不答,〝呸〞地一声,在他面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叛徒!”言毕一剑刺入了邵进的心窝。邵进双目蓦地张大,喉间咯咯数响,旋即烂泥般扑倒在了辛弃疾脚下。 第一章:千里除奸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张安国的酒意也有了七八分了,此刻正呆呆地看着一名金将抱着他的歌妓调笑.庭中炉火正旺,热气蒸得他胖脸上全是汗珠."想不到,耿京的脑袋只换回了一个小小的知州事,还整日价被这班金人呼喝来去.早知如此,倒不如让耿京那厮再闹上几年,那时候便不怕金主舍不得那高官厚禄来换."正自胡思乱想,庭门"咣"的一声大开,辛弃疾,辛佑之等人一涌而入. 张安国一见辛弃疾,不由大惊跳起,登时面色如土.在众多义军首领当中,他最惧怕的就是这位文武双全,又豪迈多智的辛弃疾.先前耿京与众头领商议应派何人去拜见高宗,张安国极力劝耿京派辛弃疾前往,其目的便是支开这个眼中钉,以方便自家行事.当了知州以后,他每天令邵进率人护卫在侧,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怕辛弃疾会来为耿京报仇.但千怕万怕,看来今日却还是难以逃过这一劫. 看到众人执械而入,一名金将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喝问道:"你们这群混蛋!干什么?要......要造反吗?"言犹未落,辛弃疾已拔剑在手,沉声道:"动手!"辛佑之手中长弓拽如满月,一箭飞去,早已洞穿了那金将的咽喉.一众豪杰刀剑齐下,余下的那四五名金将都醉醺醺地,虽有意反抗,却是力不从心,转瞬间都已被斩成了肉泥.几个歌妓见此情状,骇得花容失色,缩在一起,个个噤若寒蝉.辛弃疾指挥众人将她们全部绑了起来,口中再塞上布片,令其开口不得. 张安国骇得心胆俱裂,全身肉为之颤.眼看众金将俱已死于非命,满心想拔腿飞逃,但一双脚却如钉在了地上一般,半步也移动不得.辛弃疾大步走到张安国身边,沉声喝道:"跟我走,你若敢开口讲一个字,我先断你四肢,再斩你头!"张安国为他威势所慑,竟一声也不敢出. 辛佑之俯身在一名金将的尸身上解下一条腰带,将张安国的双手在其胸前牢牢缚住,然后再用袍袖遮住其手掌.乍一望去,便似双手拢在袖中一般.他看张安国全身上下犹筛糠般抖个不住,不由骂道:"呸!这般没种,杀害耿大将军时的胆气哪里去了?"发足在张安国臀上踢了一脚,喝道:"走!"张安国惊魂未定,身不由己,被众人裹挟而去. 出了府衙大门,张安国偷眼看时,门外的卫兵早已不知去向,显是被辛弃疾等杀掉后藏起了尸身.方走出不远,忽闻前面佩甲叮当,众人抬眼看时,却是一个约百余人的金人巡逻队迎面而来.张安国一见大喜,正寻思如何脱身,忽听耳边辛弃疾冷冷地道:"你如果露出马脚,惹得这班金人起疑心,我就先一剑刺你个对穿."张安国心底一寒,忙不迭的连连点头,哪里还敢胡思乱想. 那队金兵走到近处,为首的金将见这一干人中有张安国在内,还道辛弃疾等是张安国的护卫,便漫不为意地点了点头,道:"张大人往哪里去?"张安国下意识地瞟了辛弃疾一眼,期期艾艾,难以做答.一旁辛弃疾含笑代答道:"咱们张大人方才饮了一通好酒,此刻酒足饭饱,正好观赏雪景去也."那金将也不做答,只拱了拱手,自带了众兵,大剌剌地去了.一众豪杰不禁松了口气. 转过一个街角,王世隆等四五人正立在僻静处看守着那几十匹战马.见众人无恙归来,忙将马匹牵过.辛弃疾抬起右掌,在张安国脑后重重一击,张安国两眼翻白,登时晕去.辛弃疾跨上马背,将张安国横置鞍前,待众人都上了马,径自拍马直奔南门而去. 眼看城门将至,旁边一个街口处又转出了一队金人巡哨,约一二十人左右.为首的金兵队长见众人打马狂奔,忙令手下拦住了去路,自家手按腰刀,大喝道:"什么人?干什么去?"辛弃疾策马奔近,拱手道:"吾奉完颜将军将令,出城公干."那队长却不肯让路,仍问道:"可有令牌?"辛弃疾微微一惊,心道:"我哪里会有什么劳什子令牌?"心下虽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忽冷冷一笑,拍了拍马背上张安国背心,沉声道:"你可知这是什么人?"张安国脸孔朝下,那金兵队长怎生瞧的清楚,闻言不觉鄂然.辛弃疾又大喝道:"快快让路!否则误了大事,完颜大将军怪罪下来,唯你是问!"那金兵队长给辛弃疾一问一喝,弄的满头雾水,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再行阻拦.当下挥了挥手,令众金兵让开了去路.辛佑之等人早已暗握兵刃,只待身份泄露,便拔刃上前厮杀.见金兵让开,忙都跟随辛弃疾,拍马而过,直奔城门去了. 完颜定自幼在北方长大,领兵南下之后,数年内一场大雪也未见到.闲暇之余,思起家乡的草原雪野风光,不免怅然不乐.不想今年已出正月,却又一连下了这几日大雪.完颜定心中欢喜,每日午后不是在城头赏玩雪景,便是带了亲随,在雪野上纵马奔驰,倒也乐在其中.美中不足的是此处自宋金交战以来,人烟渐少,鸟兽难寻,难享骑猎之乐. 北风凛冽,朔雪飘飘.完颜定出了府门,带上几十名亲兵,控马向南门缓缓而去.走了一程,远远地望见门楼上一个人影也无.完颜定不觉大怒,忖道:"这班混蛋!定是怕冷躲回营房去了.早早便染上了南人的积弱之风,哪里还有半点大金勇士的模样?"当即唤过一名亲兵,喝道:"去查一下今日南门是谁当值,让他滚过来见我."待那亲兵应命而去,依旧控马缓缓而行. 将近城门,却又见门洞里静悄悄地,一个守兵也不见.完颜定怒火更盛,不觉破口大骂.一名亲兵察觉有些异样,纵马赶到完颜定身旁,手指城门道:"将军,您瞧那是什么?"完颜定凝目望去,只见门洞内地上依稀似丢着一件金兵军服.他心下起疑,忙纵马奔近,左右察看. 地上马蹄零乱,通过城门,直趋向南.时落雪未止,蹄痕却仍清晰可见,显然方才曾有一队人马在此经过.完颜定跳下马来,走出城门,四下里张了一张,见右侧城墙下雪堆坟起,不知埋了何物.他举手唤过几名亲兵,道:"过去看看."两名亲兵奔到近前,扒开雪堆看时,不觉骇然大叫.一名亲兵回首叫道:"将军,是守城门的弟兄,不知怎地死在这儿."完颜定闻言一惊,转首唤过一名亲兵,喝道:"传我将令,城上严加戒备,闭城大搜.如有可疑人等,一概擒下,违抗者就地格杀!"又对另一亲兵道:"传我将令,命两个千人队火速赶来南门!"两人应命,打马狂奔而去.完颜定这才回过身来至墙边细细察看. 众人扒开雪堆,赫然见几名金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或被刀伤,或中剑斫,更有几人是身中数箭,全部已死去多时.然奇怪的是,几具尸体全都光背赤身,身上的衣物甲胄全给人扒去.完颜定沉吟片刻,游目四顾,见吊桥之南不远处落雪甚厚,高出其余,似乎有异物在内,急令人前去察看. 几名金兵奔过吊桥,踢开了雪堆,回头叫道:"将军,是咱们的盔甲."完颜定骂了一声,暗道:"果然如此,定是有一班人杀了城门士卒,之后纵马南逃.不过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只杀了这几个守门士兵?难道便别无所图么?而且他们扒去盔甲之后又弃在此处,却是为何?" 正百思不解之际,忽有一名金兵自城门内拍马狂奔而出.一见完颜定,立即滚鞍下马,伏地连声叫道:"将军,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完颜定面色一沉,叱道:"干什么如此惊慌?出了什么事?"那金兵喘了口气,道:"禀将军,在张知州府上饮酒的七位大人全部被害,张知州也已不知去向."完颜定闻言,不觉面色大变,暗道:"难道是耿贼手下的余寇前来报复,劫去了张安国那厮?"他对张安国本无好感,张安国是死是活,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他完颜定统领五万大军驻守济州,竟给人来去自如,一日间连杀七名将佐后又从容逸去,如入无人之境.日后金帝问罪,他身为统帅,自是罪责难逃.思之不觉惊怒交加. 城内马蹄踏踏,卷地而来.画角声中,两千金骑已开出城外.列阵未毕,众兵中一骑飞驰而出,下了马背,"扑"地跪倒在完颜定面前,道:"卑职兀帖儿自知失职,甘愿受责."正是南门当值的军官来领罪了.完颜定低眉一看是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步上前,"批批啪啪",连抽了兀帖儿十几级耳光. 这兀帖儿本是完颜定手下的一员悍将,勇力过人,战场上又总是冲锋在前,泯不畏死,深得完颜定喜爱.只是兀帖儿素来好酒,见今日大雪下个不住,天气寒冷,料想无事,便带着左右回营饮酒去了.却未料到只一两个时辰间,便出了这等大事. 完颜定打了兀帖儿一通耳光,怒气稍却,喝道:"给你五百骑兵,速去追赶来犯之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追不上的话,割了自己脑袋回来见我吧!"完颜定本来想大发军兵,但又怕中了来犯之敌的调虎离山之计.加之济州初定,大队人马也不敢擅离,是以只派了五百骑兵. 兀帖儿当众受辱,气得面如喷血.起身回头,红着双眼自左右手中夺过自家惯用的五十四斤镔铁狼牙棒,点齐了五百骑兵,大吼一声,道:"跟我来!"跨上战马,率了那五百铁甲金骑,遁着隐隐约约的蹄痕,奔南方追去. 第一章:千里除奸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辛弃疾等人捉了张安国,更不敢稍有停留.快马出了济州城,直奔海州而去. 走不多时,辛佑之策马奔到辛弃疾身边,道:"大哥,咱们杀了几员金军将领,又活捉了张安国,金人一旦得知,必不肯舍.如果他们大发军马来追,咱们怎生应付?"辛弃疾马不停步,边走边道:"我军初散,济州民心未定,金军必不敢轻举妄动.是以大队军马来追倒是不会,小股军马来袭却是极有可能.到时候咱们杀他们个人仰马翻,也好出一口胸中闷气."辛佑之皱起眉头,沉吟道:"我们长途跋涉,人困马乏,能抵得过金人么?"辛弃疾呵呵笑道:"七郎不必担心,来时我曾察看过周围地形,有一处可供我们埋伏.金人挟怒而来,必不防备,咱们大可给他来个出其不意."辛佑之对这位大哥素来敬佩,闻言大为宽心,便也笑道:"好,咱们杀他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 又奔良久,天色已经渐渐暗将下来.辛弃疾忽地勒住坐骑,举手道:"大家且住,就是这里了."众人都拢住了跨下马,凝目四望时,但见左首有一道长长的丘岗,其上生着一片密林,可容数百人马.道路右侧一条河流,并不甚阔,河水至此为那丘岗所阻,掉头向南而去,此时已半被冰封. 辛弃疾手指岗上密林,道:"咱们绕道从北面上岗,一个人也不要从这边过,以免留了痕迹,令敌军疑心.待追兵到时,咱们再相机行事."辛佑之看了看周遭地形,不觉大喜,鼓掌笑道:"大哥当真好计!等敌军到来,咱们便趁势冲下,金狗子非给逼进河水中不可!"辛弃疾含笑摇了摇头,道:"并非完全如此,如果追来的金兵太多,咱们还要在林中留下一些弓手射他后队,教他们摸不着咱们的底细."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看看张安国已经醒转了来,王世隆倒转刀柄,在张安国脑后又重重敲了一记.口中笑骂道:"你再给老子睡一会吧."张安国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众人哄笑声中,已策马到了岗上,提刀横弓,以密林为护,静待金兵到来. 兀帖儿一马当先,奔在队伍最前.眼看雪地上蹄痕愈来愈是清晰,兀帖儿心中甚喜,知道敌军已近,当下回首高叫道:"小子们,加把劲,宋猪已经不远了!"五百金骑抖擞精神,鼓噪而前.马蹄踏踏,激得雪泥四溅. 复追不久,已经到了辛弃疾等人埋伏的丘岗之下.兀帖儿当先驰去,转过岗首,却猛然发现面前道路上一点蹄痕也无.此时天色已暗,暮色中唯见飞雪片片,自空而落.兀帖儿微吃一惊,着力一勒缰绳,坐下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尚未停稳,左首岗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弓响,刹那间羽箭纷纷而落.杀声起处,岗上伏兵一冲而下. 兀帖儿情知中计,但他生性勇悍,却是临危不惧.向岗上张了一张,紧握手中狼牙棒,掉转马头,便欲冲上岗去.谁知刚奔出数步,早有一骑迎面而至.暮色里一声喝:"金贼看剑!"长剑挟风,已当胸刺到.正是辛弃疾跃马来战. 辛弃疾伏于林中,眼看金兵驰近,当即令辛佑之等长于箭技的十余人射他后队,王世隆则率领余者冲击金人中军,自己却暗中选定了为首那名提着一柄狼牙棒的金将.待金兵奔至岗下,辛弃疾手臂一挥,辛佑之等人拉弓放箭,羽箭破空飞去,登时有七八名金兵中箭落马.王世隆则率着余下的四十来人,跨马舞刀,一字形冲下岗去. 暮色沉沉,大雪纷纷.众人喊杀声中,十余名金兵已给斩下马来.金人乍遇冲击,正不知来了多少敌军,慌乱之下,早有百十骑被挤下了河去,落入水中.河水冰冷透骨,金兵又都身裹重甲,入水即沉,如何能游得上岸?唯有大呼救命而已.一时间人喊马嘶,乱成了一团. 辛弃疾舞剑与那兀帖儿相斗.兀帖儿自持武艺精强,自然毫不畏惧,使开五十四斤狼牙棒,着着抢攻.辛弃疾瞧出他狼牙棒势头猛恶,自不去硬挡硬架,让开狼牙棒来势,策马抢到兀帖儿身边,与之帖身而搏.一口剑使得开来,如同电光四射,瞻之在前,忽尔在后,只是不离兀帖儿头脸方寸之地.兀帖儿狼牙棒空自长大,却全然施展不开,只急得不住狂吼乱叫. 二人交手十余合,犹胜败未分.兀帖儿斗得焦躁,心道:"枉我平日里自夸勇武过人,今天却连一个南蛮子也收拾不下,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完颜将军!"他急欲速战速决,便挥棒荡开辛弃疾长剑,勒马后退数步,复将狼牙棒高高举将起来,欲把辛弃疾连人带马都砸倒在地.岂料狼牙棒刚刚举起,辛弃疾又已纵马扑上,一声低喝:"着!"长剑自兀帖儿肋下甲胄间的空隙中直插进去,几欲破背而出.兀帖儿中剑,发出了一声狂吼,掷去狼牙棒,张臂来抱辛弃疾,竟欲与他拼个同归于尽. 这金将如此凶悍,辛弃疾也不禁暗自心惊.危急中不及躲闪,当即左手握而成拳,"砰"地一声,正中兀帖儿眉心鼻梁.兀帖儿吃了一拳,眼前金星互冒,身形不由得晃了一晃.辛弃疾乘机抽出剑来,一声巨喝,横剑挥去,兀帖儿身首分离,一颗头颅高高飞起,颈中鲜血狂喷. 辛弃疾斩了兀帖儿,回过马来,往战阵中望去.眼看金兵已渐欲稳住阵形,急忙用女真话大声喊道:"金人首领已经死了,大伙儿上啊!"复用汉话喊了两遍,拍马便往战阵中冲去.剑光闪处,早将一名金兵刺于马下. 金军骑兵皆大马长刀,冲杀容易,近战不利,听得主帅已死,已然斗志大减,再加上斜刺里还时不时有冷箭飞来,更不知敌人还有多少伏兵,因此愈斗愈是惊慌.勉强支撑了一柱香时间,便即溃不成军,纷纷纵马北逃.辛弃疾等复追敌数里,斩首数十级乃还. 是役,辛弃疾以五十骑迎战,以一抵十,复毙敌三百余人,大获全胜.如此勇武,唯古之良将方可与比也! 辛弃疾回到海州,李彪等人出城迎接,见众人无恙,且生擒了叛贼张安国,尽皆大喜.辛弃疾令人押起张安国,在海州暂且歇马,招纳失散义军,过不多日,得众数千.辛弃疾遂率众押解张安国,取道建康,直至临安.于临安闹市中历数张安国罪状,亲斩其头,并献其首级于高宗皇帝.是时观者云集,无不赞叹有加.时人盛赞辛弃疾此举,曰:"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奋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自此辛弃疾便在临安城寻间寓所暂且住了,等候任命.宋高宗赵构命张浚收编了辛弃疾带来的那几千义军,对辛弃疾的任命却是一拖再拖,迟迟不发.辛弃疾百般无奈,每日里不是携同友人饮酒游乐,便是演练剑术,填词述怀.直在京师呆了一年有余,一纸任书,却是委任辛弃疾到江阴做一个小小的签判.辛弃疾毫无怨言,次日便别过亲友,单骑走马,赴任去了. 第二章:忠良有后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大宋淳熙六年秋日. 九月黄山,风景如画.黄山桃花峰下,桃林遍野,一望无尽,素为文人墨客所喜.每逢春日,便有游人接踵而至.但此时正值清秋,桃花未放,故游客廖然. 去桃花峰南数里,桃林之间,有一座小小的庵堂,因处于桃花峰下,故名桃花庵. 这一日清晨,庵门开处,却有一个小男孩蹦将出来.约十来岁年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模样甚是可喜.这小孩名唤毕再遇,因早年父亲亡故,与其母流落至此.庵主静安师太见其母子着实可怜,便将二人收留在了庵内.毕再遇的母亲毕夫人知书达礼,日间帮着庵内做些缝补浆洗,晚上便教毕再遇诵读诗文.匆匆数年间,毕再遇已经十岁,也能帮着庵内干些活儿了.这天他早早起身,负了柴担,提了柴刀,便上山砍柴. 毕再遇出了庵堂,蹦蹦跳跳,便向北面山坡行去.走出里许,爬到坡上.也不理会那山鸟啾啾,草虫争鸣,径自去林木茂盛处提刀砍柴.别看他年龄不大,砍起柴来却也似模似样,只半个时辰光景,便砍了满满一担柴禾.毕再遇绑好柴担,举袖擦了额上汗水,也不歇息,依旧负了柴担,口中高唱山歌,觅路而回. 转回庵前,只见庵门外停了两顶软轿,四下里却无一人.毕再遇以为是前来进香拜佛的香客,却也不奇,自行回到庵内.放了柴担,柴刀,又到厨房寻碗水喝了,正要再去砍柴,忽听不远处人声嘈杂.毕再遇年少好事,遁声寻去,那吵闹声却是从桃花庵内的正殿里传出来的.毕再遇跳到廊下,见殿门紧闭,便扒在窗上向内张望. 但见殿内庵主静安师太等五六个女尼站在右首,却都是满脸气恨之色,更有两名女尼跪在地上垂泪不止.左首高高矮矮,站了约十来个汉子.居中立了一个中年人,儒冠长衫,手执一纸折扇,颏下三绦长须,相貌清瞿.毕再遇细看那两名跪地垂泪的女尼时,不觉脱口而道:"妙玉姐姐!妙香姐姐!"这两个女尼都是孤儿,自幼便为静安师太收养.待到年齿稍长,便在桃花庵内受戒落发.两尼同样年纪,只比毕再遇大了七八岁,相貌亦都清丽动人.庵内众尼数她二人年纪最小,时常和毕再遇一起玩耍,是以毕再遇便以"姐姐"相称. 此刻那儒士模样的中年人身边的一名高高胖胖的大汉正厉声喝道:"兀那尼姑,如此不晓事!跟了俺们老爷去,包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还哭个什么?"庵主静安师太瞪视着那中年儒士,气愤愤地道:"朱施主,亏你还是个饱学士人,行此禽兽之举,你如何对得起你朱家的列祖列宗?"那儒士面色一沉,并不做答.他身后一名家仆打扮的短瘦汉子却接口道:"师太这话可就太过分了,男欢女爱,古来如此.孔夫子曾云:食色性也.这是大圣人说的话,可见孔夫子这样的大圣人还有爱美之心.大圣人尚且有爱美之心,我家老爷看中了妙玉和妙香两位小师太,又有什么不是了?"静安师太一时气噎,只是连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那短瘦家仆嘿嘿笑道:"孔夫子说过的话乃金科玉律,至理名言,怎能说没有道理?"静安师太口中连道:"你......你......"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短瘦家仆正自得意,旁边一人冷冷地道:"如此说来,强抢女尼之举,也是孔老夫子所教么?"说话的却是毕再遇的母亲毕夫人.只是她背对窗口而立,毕再遇适才并未发觉.那短瘦家仆鄂了一鄂,接口道:"此言差矣!我家老爷一未动口,二未动手,如何称得上''强抢女尼''四字?只是由我等来劝两位小师太还俗而已.说不定两位小师太还俗之后,会自行跟我家老爷去呢!"毕夫人冷冷地道:"既然如此,两位小师太不想还俗,各位便即请回."那家仆想不到毕夫人说话竟然如此利落干脆,一时不觉语塞,眼珠转得几转,又道:"怪事!怪事!我家老爷出来游山玩水,哪里不可去得?难道你这小小桃花庵变成了佛门禁地,不容我家老爷前来不成?"毕夫人见他理屈强词,便不在理他,扶起妙玉妙香两尼,道:"我们走."正欲转入后堂,门后闪出了两名大汉,张臂拦住了去路.毕夫人也不回头,冷冷嘲道:"原该如此,如果仅仅动口便可成事的话,就不必带这么多人来了.还是趁早下手罢,朱大官人."毕再遇这时才听明白这班人是要抢走妙玉和妙香两位姐姐,不由气得咬牙切齿. 那姓朱的儒者给毕夫人一番抢白,又气又羞,不觉面泛红潮.沉了脸向那高胖汉子略一点头,那高胖汉子会意,大声叫道:"还啰唆什么,动手便是!"说罢大步抢上,一掌推倒毕夫人,两臂一左一右,挟住了妙玉妙香两尼.两尼又哭又叫,却哪里挣扎的开.毕再遇见母亲被人推倒,忙欲冲进殿去,但推门不开,直急得在窗外跳脚大骂:"狗东西!不要打我妈妈!"众人见是一个孩子在窗外乱跳乱叫,也都不以为意. 众尼姑上前拦阻,但身单力弱,都被一众大汉推倒在地.那短瘦家仆更扯定了静安师太的衣袖,贼兮兮地笑道:"老师太,不要着急,说不定哪天也会有人看上你呢,那时候你再还俗却也不迟."言下之意竟是说静安师太也想还俗嫁人.静安师太听了这话,气得面青唇白,登时晕倒在地.一众尼姑见状,都围到庵主身边,放声哭将起来. 那儒士得了两尼,便带众人开了殿门,一涌而出.毕再遇恼那高胖汉子打他母亲,看那汉子出了殿门,便一头撞将过去.那汉子淬不及防,正被毕再遇撞中下阴紧要所在,不由发出了一声怪叫,弯腰蹲在了地上.那儒士看是一个孩子寻事,却也不加理会,径带众人携了两尼而去.毕再遇见了,忙叫道:"妙玉姐姐!妙香姐姐!"追了数步,忽又想起了母亲,不觉止步.踌躇片刻,还是转头奔回了殿内. 跑回殿内,众尼姑还在围着静安师太痛哭不止.毕夫人坐在地上,头侧鲜血直流,想是适才倒地时撞到了砖角所至.毕再遇奔到母亲身边,连声叫道:"妈妈,妈妈,你流血了!"毕夫人取出一块手帕,按了额上伤口,道:"我没事,你扶我起来,咱们去看看师太怎么样了."说罢强忍伤痛,就要起身. 毕再遇扶起母亲,方走出数步,忽听母亲叫道:"再遇,小心!"接着自己被母亲一把推开.毕再遇跌出几步,急回头看时,正见到刚才那高胖汉子重重一脚踹在母亲小腹.原来那汉子吃了一撞,疼痛半响方歇,心下恼怒之极,便转回殿来寻毕再遇晦气.他发足去踹毕再遇,却被毕夫人看见.毕夫人一把推开儿子,自己硬生生受了一脚,踉跄数步,一交坐倒于地,口中已咳出血来. 毕再遇见状,又急又怒,也顾不上再理会那汉子,跑到母亲身边,抱住了母亲不住哭叫.毕夫人擦去口旁血丝,轻轻抚着毕再遇头发,勉强道:"再遇,不要哭.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轻易流泪."毕再遇见母亲不再咳血,心中稍慰,举袖揩了泪水,恨恨地道:"好,我不哭.待我去打那混蛋一顿,为你和师太出气!"回头看时,那汉子已不知去向.他一双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起身便追了出去.毕夫人一见大急,连声叫道:"再遇回来!回来!"毕再遇哪里肯听,仍是一股劲的追出. 出了庵门,那儒士和那一班汉子业已踪影全无,两顶软轿也已不见.当是携了两尼,早已去得远了.只那高胖汉子一个人弯腰躬背,低着头缓缓向南而行,显然被毕再遇撞的着实不轻. 第二章:忠良有后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那汉子一脚踹的毕夫人倒地吐血,心下也自惴惴,生恐出了人命,当下便不敢再去殴打毕再遇,回身便走.只是他下阴疼痛,行走不快.正行间,忽听"啪"地一声,背上吃痛.回头看时,只见不远处毕再遇执了一张弹弓,正在向自己瞄准,口中还一叠声地叫道:"狗东西!打了人就想逃么?"那汉子下身兀自疼痛不止,见毕再遇又来挑衅,更是怒火上冲.正欲拔拳相向,却不防"啪"地一响,左颊上又吃了一记,登时皮破血流. 那汉子口中乱骂,大步抢上,伸手便去抓毕再遇的头发.毕再遇侧身躲过,乘那汉子转身不便之机,发足在他臀上踢了一脚.只是他年纪幼小,踢那汉子不倒.那汉子接连吃痛,盛怒之下,也不知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急回身一把抓住了毕再遇头顶发髻,将其高高提起,骂道:"小杂种!"挟手夺过毕再遇手中弹弓,远远掷出,复回过手来,反反正正,连打了毕再遇十余记耳光.毕再遇被打得头昏脑涨,尽力挣扎,却终抵不过那汉子力大,难以脱身.急得他破口大骂,同时发足乱踢,一连几脚,都踢在那汉子胸腹之间.那汉子又怒骂道:"混小子,还敢逞强!"一把将毕再遇往地上重重摔下,接着抬起右脚,便要往毕再遇身上踏落. 毕再遇被那汉子摔的昏天黑地,眼前金星乱舞,直欲晕去,哪里还动弹得了.正在危急时刻,一人抢上抱住了那汉子的右腿,连叫道:"不要!"正是毕夫人忍痛赶来.那汉子凶性大发,右手一挥之下,毕夫人重重往后摔出,后脑正撞在了一株桃树上,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身子一歪,便倒在了桃树之下.毕再遇大惊,连声叫道:"妈妈!妈妈!"不顾死活地翻身抢上,抱住那汉子右臂,张口便往他手上咬落.那汉子疼得鬼哭狼嚎,左手连连击打毕再遇脑袋,但毕再遇牢牢咬住了那汉子右手拇指,哪里还肯松口.那汉子急怒之下,使尽平生气力,一拳捶在毕再遇头顶正中.毕再遇登时晕去,哼也不哼,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那汉子提右手看时,拇指指骨却已给毕再遇硬生生咬得断了,十指连心,直疼的他额上冷汗直冒. 那汉子扯了一片衣襟,裹了手上伤口,呼呼喘了几口大气,转眼看毕夫人仍伏于桃树下一动不动,不由心慌,忙过去探看.将毕夫人翻过身来,见毕夫人双眼紧闭,一搭脉搏,却无半点脉息,心下登时凉了.毕夫人本就有病在身,又给那汉子摔出时撞中了后脑要害,竟然已经身亡了.那汉子大惊之下,顾不得再理会毕再遇,掉头便往南而去. 过了多时,毕再遇悠悠醒来,只觉浑身酸痛,尤其头顶更是疼痛欲裂.转过头来,却见母亲面色灰白,正躺在身前不远处.他急忙挣扎着爬起身来,到了母亲身边.连声呼唤,又接连摇动母亲身体,然而毕夫人始终不醒. 毕再遇年纪尚幼,不知母亲已然死去,只道是那汉子将母亲打昏了,心下恨恨不已.游目四顾时,那汉子早去得远了.毕再遇记得方才那汉子是往南而行,便在左近寻了自己弹弓,又捡了几个较大的石块放入衣袋,心道:"待我也将他打得昏了,给妈妈报仇!"认明了方向,鼓劲追去. 奔出数里,已出了桃林,远远望见那汉子在前面正自蹒跚而行.原来毕再遇自幼在山野间嬉戏惯了,腿脚灵便,那汉子被毕再遇先前那一撞,终究行走不快,竟给毕再遇追上了. 毕再遇先前吃了大亏,这次却学了个乖.一声不响,蹑手蹑脚的跟上,挑了一个最大的石块,拽满弹弓,瞄的真切,将手一放,但听"腾"的一声,正中那汉子后脑.那汉子误伤人命,心慌意乱之下,也不知有人跟近,脑后中了一石,疼得眼前金星互冒,险险晕去.回过头来,见又是毕再遇追近,不觉杀心大起.转头看四下无人,暗暗骂道:"小崽子,这是你自己找死!"当下一言不发,杀气腾腾地向毕再遇扑了过去. 毕再遇又发两石,都打在那汉子胸口.眼看那汉子奔到近前,目中凶光大露,半片脸上全是污血,毕竟年龄尚幼,不觉微有惧意,大叫一声,纵身躲到了道旁一块大石之后.那汉子连扑两次,都被毕再遇躲开.他料想绕圈去追也追他不上,当下做势向右方扑去,暗中却悄悄向左伸出左脚.毕再遇果然中计,向右一闪,给绊个正着,登时倒地. 那汉子嘿嘿狞笑,伸手便去抓毕再遇脖颈.毕再遇向后一缩,堪堪避开,颈中用红绳系着的一件物事却给那汉子抓在掌中.红绳一扯而断,那汉子也不理会,随手将那物事抛在地下,又伸掌去抓毕再遇.毕再遇在地上打了滚,正要爬起身来,却给那汉子抓住了背心,高高提起.耳边只听那汉子狞笑道:"好小子,下去陪你娘去罢!"说着一只大手已箍在自己颈中,登时呼吸为艰. 那高胖汉子扣住毕再遇咽喉,毫不放松.眼看毕再遇行将毙命于恶徒之手,忽听近旁有人叱道:"你要干什么?快快放手!"那汉子只觉两手肘一麻,双手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接着胸口被人轻轻一推,"蹬蹬蹬"连退数步.凝神望时,却见一个长须道人颈插拂尘,双臂将毕再遇抱在怀里. 那道士约六十多岁年纪,面目清瞿,眉须俱已半白,飘飘然似有出尘之概.此刻他面色沉肃,冲那汉子厉声道:"向一个小小孩子下这等毒手,真是卑鄙无耻之徒!"一边轻轻将毕再遇平放在地,俯身伸出双手,在毕再遇胸口慢慢推拿.毕再遇本来已经半昏半迷,精神仿佛之间,忽觉一股热力透胸而入,胸腹之间甚感舒畅.干咳几声,睁开了双眼,却看见一个面目慈祥的老道士正关切地看着自己,费力一想,方知自己定是被这老道人出手所救,心下顿生亲近之意. 那高胖汉子被老道人击退数步,心下惶惶不安,生怕毕再遇将自己杀害他母亲之事讲了出来.此时见那道人低头蹲身,正忙于救治毕再遇,全然未注意自己,四下里又不见行人,转眼间不觉又起杀机.暗讨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这老道人也一并做了,省得留了祸根."也不想想那老道是如何到的自家身边,自己是不是人家对手,自腰间抽出一把牛角尖刀,前跨一步,全力向那老道头颈扎将下去.那道人正低头救治毕再遇,未曾提防.毕再遇面孔朝天,却看得清清楚楚.急忙大叫道:"小心!"那老道被毕再遇一言提醒在先,又觉金刃披风,直袭项颈,忙向后一缩,避过了刀锋.那汉子收势不及,这一刀便直冲毕再遇心口插落. 那道士未想到这汉子竟如此凶顽,对一个小孩子下毒手还不够,竟然连自己也要一并杀却,思之不禁怒火大盛.危急中也不及细想,左手后缩,右手一翻,立而成掌,一势"排云手",平平击在那汉子胸口正中.那汉子一声大叫,向后倒飞丈余,陪地不起.尖刀脱手,险些便刺中了毕再遇的心窝. 那老道士一掌击出,心下却也不禁后悔.他这一掌盛怒之下已出了全力,那汉子如何承受得了.起身走到那汉子身边,低眉看时,那汉子手脚大张,双目无神,显然已经死了.那道人也不在意,回过了头,又去探看毕再遇.他中年前曾杀人无算,此时掌毙凶徒,自是丝毫不放在心上.所遗憾者只是未能问清楚事情的起因而已. 那道人回身走到毕再遇身前,足尖忽地踢到一物,低眉一扫,不觉心头一动.俯身捡起,却是一枚黄铜符节,上面还系了一段红绳.定睛仔细一看,只见上面用正楷镌着"大宋游骑将军毕"七字.那道士胸中大震,抬目向毕再遇道:"小朋友,这物事可是你的?"这时毕再遇已站起身来,看到那道士手中的符节,便伸手道:"我的,还我."那道士依言将符节放到毕再遇掌中,伸手轻抚毕再遇发顶,温言道:"小朋友,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这东西又是谁给你的?"毕再遇对他心存感激,便如实道:"我姓毕,叫毕再遇,我娘说这东西是我爹爹留给我的."那道士闻言大喜.蹲下身来,双手扶住毕再遇肩头,颤声道:"你爹爹姓毕名进,是前朝岳元帅麾下的游骑将军,是也不是?"毕再遇大张了双眼,奇道:"是啊,你怎么知道?"那道士不答,仰面向天,目中已流下泪来. 第二章:忠良有后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这毕再遇正是先朝岳飞元帅麾下的游骑将军毕进之子.绍兴十一年,岳元帅遭奸相秦桧陷害,被冤杀于风波亭.麾下名将亦都遭迫害,或含冤而死,或罢官免职.时毕进年纪尚轻,地位卑下,因而得免.但毕进深恨秦桧陷害岳元帅,愤愤不平之余,便组织了一帮志士,秘谋策划刺杀秦桧,以为元帅复仇.然而此举被秦桧手下探知,毕进反遭秦桧追捕.幸得手下忠义之士冒死力战,护着毕进及毕夫人出逃.秦桧捕毕进不得,为绝后患,复派人追杀.毕进与秦桧所遣杀手接连四战,身被重伤,携妻遁入深山,手下将士却都被害身亡. 毕夫人于颠沛流离之际,终未得子.岁月匆匆,直至乾道五年,毕夫人方产下一子.是时毕进给儿子起名为"再遇",就是希望毕再遇长大成人之后,能够再遇上一个向岳元帅那样的名将,追随其后,破敌杀贼,尽忠报国.然而毕进伤痛一直未愈,得了毕再遇不久,便含恨而逝.一代忠义之士,为奸臣所迫,竟至于丧身荒野,诚可惜也!毕进去世之后,毕夫人无以谋生,携子流落至此,幸得静安师太大发善心,便留居此地. 那老道人揩了双目之泪,仰天一声长啸,声被四野,震得四周桃树上落叶纷纷.挽了毕再遇的小手,道:"走,我们去寻你爹爹."毕再遇愣了一愣,道:"我爹爹早就去世啦,我娘一提起我爹爹,就要流泪的."那道士长叹一声,双眉深锁,似乎想起了无数往事.隔了良久,方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抚摸毕再遇头顶,叹道:"可怜的孩子!"沉默片刻,又道:"那么你娘呢?现在哪里?"毕再遇闻言,眼圈登时红了,哽咽道:"我娘给那恶人打昏了."说着跑到那高胖汉子的尸身边,发足往尸体上不住乱踢.那道士摇手道:"算了,不要再踢了,这人已经死了."毕再遇闻言一怔,却也不怕,奇道:"死了?你一掌就打死了他?"言下似乎不信.那道士点头,道:"是,我一掌就打死了他."毕再遇跑道那道士身边,提起那道士右手,翻来掉去的观看,满脸羡慕之色.那道士道:"走,我们去看你娘现在怎样了."毕再遇不住点头,一老一小,携手向北而去. 行不多时,毕再遇仰脸问道:"老道长,你打死那恶人,用的是什么功夫?"那道士摆手道:"别老道长,老道长的叫我,我人已老,可心却不老.你就叫我的道号出尘道人便了."毕再遇点点头,伸出手来,学着方才那道士的模样往前一推,道:"你这么用掌一推,那人就死了,真是厉害!"那出尘道人见状微笑道:"你知道么?你爹爹的武功,也是非常厉害的."毕再遇喜道:"你认识我爹爹吗?"出尘道人点头,道:"岂只认得,我们还曾一起骑马上阵,杀得金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毕再遇小脸上满是向往之色,忽道:"我长大后也要向爹爹那样,上战场大杀金狗,还我河山!"这小孩忽地出口成章,出尘道人听得一奇,问道:"这话是你娘教的么?"毕再遇道:"是啊,我娘还说,要我长大后不但要杀金狗,精忠报国!还要杀奸臣,为民除害!"出尘道人点头微笑,道:"那你可知道谁是奸臣吗?"毕再遇咬牙切齿地道:"我当然知道,秦桧老贼就是一个大大的奸臣!当年我爹爹就想杀了他,可惜没能成功.哼!这老贼早早死了,倒是便宜了他!"出尘道人奇道:"什么意思?秦老贼死的不好吗?"毕再遇恨恨道:"秦桧老贼如果没死,长大后我就要亲手杀了他,为我爹爹报仇!为岳飞元帅报仇!为岳云将军报仇!为张宪将军报仇!"出尘道人听得"张宪"二字,不觉为之一震,眉稍也微微一颤,却不接口.当年毕进密谋刺杀秦桧,事后出尘道人得知,便四下寻访毕进下落,但多年来始终毫无音讯.今日他特来桃花峰游览,以遣愁怀,谁想无意间竟救下来了故人之子,可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走了多时,已入桃林,却见毕夫人仍躺在那株桃树之下.毕再遇当先奔去,连叫道:"妈妈,妈妈!"出尘道人远远望见毕夫人情状有异,不觉吃了一惊,急忙快步抢到毕夫人身边.看了看毕夫人面色,再翻开毕夫人眼皮查看,复伸手搭了搭脉息,收手长叹一声,转头对毕再遇道:"再遇,你娘已经过世了."毕再遇大惊,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出尘道人,似乎信了,又似乎不信.双眼睁的溜圆,也不哭泣,仍抱住毕夫人尸身不住大喊,然而毕夫人又怎能醒转得来.过了半响,咕咚一声,毕再遇晕倒在毕夫人身畔. 出尘道人抱起毕再遇,但见他牙关紧咬,口唇上已流出血来,忙伸指掐他人中.过了良久,毕再遇方睁开双眼,这才伏地大放悲声.出尘道人也不出声安慰,任毕再遇放声而哭.站起身来,对毕夫人的尸身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一声轻叹,余音袅袅,散入桃林. 毕再遇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直哭得昏昏沉沉,双目红肿,方渐渐收声.出尘道人问道:"你爹爹葬在何处?"毕再遇哽咽道:"我爹爹的骨灰就在我娘的卧房里."出尘道人捡了些石块树枝,轻轻盖在毕夫人身上,以防有野狗前来咬食.再携了毕再遇之手,道:"来,我们去把你父亲的骨灰迎来,也好教他们合葬一处."毕再遇乍丧娘亲,大悲之余,心中一片茫然,只觉无所适从.对他素来甚好的妙玉妙香又已被人掳走,天地之间可亲近之人,已唯剩面前这位刚刚认识的出尘道人而已.当下跟了出尘道人,转头向毕夫人的尸身望了又望,依依不舍地去了. 二人入了桃花庵,却听庵内兀自哭声未歇.进殿后方始得知,庵主静安师太已然园寂了.静安师太自幼清修,潜心向佛,向来与人无争.不料老来庵中却出了这等事,愤恨之中又受伧徒所辱,一时痰涌心窍,竟而仙去.出尘道人叹了一回,向庵中女尼询问事情起因.谁知一班女尼只知那为首儒士姓朱,至于那朱姓儒者家住何方,是官是商,却是一概不知.想来只有已经园寂的静安师太方知道那儒士的身份来历.出尘道人掉头再问毕再遇,毕再遇也是一脸茫然,只知道那一班人是为抢妙玉和妙香而来,仅此而已. 出尘道人原想问清由来之后追去打杀了那班狂徒,也好为毕夫人复仇.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结果.看来诸人志在夺去妙玉及妙香两尼,不在杀伤,被自己打死的那高胖汉子,便是唯一的凶手.无奈之下,便向众尼提出要带了毕再遇去.众尼虑及毕再遇渐已长大,势不可在庵内久居,加之其母与静安师太已死,便自同意.当下毕再遇到母亲的卧房取了父亲的骨灰坛,再收拾了一些衣物,打了一个小小包裹,别过庵内众尼,洒泪而去. 出尘道人和毕再遇来到毕夫人尸身旁,就在那桃树下掘了一坑,将毕夫人和毕进的骨灰安置在内.毕再遇跪倒墓前,想到与母亲从此便成永决,悲从中来,不觉泪下如雨.出尘道人抽出随身短刃,削木为碑,沉吟片刻,道:"令尊意图行刺秦老贼,已被朝廷定为叛逆.但在令堂及天下人心中,令尊永远都是大宋的一代忠良."挥刀在其上刻了"大宋义士毕进夫妇之墓"几字,立于墓前.事毕抬头看看天色,已是红日将沉. 待毕再遇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出尘道人整衣在墓前拜了几拜,复挽了毕再遇小手,一老一小,出了桃林,径向西行.毕再遇不住转头回望,泪眼朦胧中,父母之墓已渐成了一个小小黑点. 第三章:兵书宝剑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出尘道人携了毕再遇,日行夜宿,不一日,已到了衡山脚下. 毕再遇抬头看山,但见山势险峻,巍巍然拔地而起.高峰插云,峰间云气变幻,似有香烟不断.黄山虽也以风景秀丽著称,但毕再遇从未到过衡山,几时又见过这等景色,顿时看得呆了.出尘道人手指那最高山峰,道:"走吧,我们的家就在那里." 祝融峰是衡山的第一高峰,终年云烟缭绕,景色非凡.唐代大诗人杜工部有诗赞曰:"祝融万丈拔地起,欲见不见轻烟里."出尘道人的居所,就在那衡山绝顶,祝融峰上. 两人遁着山间小路往峰顶爬去.毕再遇年纪虽小,但惯走山路,体力充沛,比起出尘道人来,却也不显落后.只是走到较为陡峭的地方,毕再遇攀爬不上,需得由出尘道人背负.行了约两个时辰,毕再遇终是人小力弱,已累得满头大汗,但仍不服输,鼓劲直上.出尘道人看他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毅力,心下暗自嘉许.然而他生恐毕再遇累坏了身子,转头见道旁高松荫荫,松下几块大石,可以暂歇,便提议坐下休息.毕再遇还欲再上,出尘道人笑道:"你年纪轻轻,多走几步尚不打紧,我这一把老骨头可累得不行了."毕再遇闻言,心下暗责自己不知体衅道长,忙选了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石,举袖在石上拂了几拂,道:"道长,您先坐."出尘道人捻须微笑,撩起袍角,在石上坐了.毕再遇这才在旁边一块较小的石块上坐了,不住揩汗,呼呼喘气.出尘道人将水囊递了给他,毕再遇举囊就口,骨都都不住狂吞. 歇了一回,复又起行.再走了半个多时辰,山路渐渐陡峭难攀.出尘道人也不由毕再遇分说,将其负在背上,提气便往山顶奔去,一纵一跃间,甚是快捷.毕再遇只觉耳旁风声呼呼,两边景物不住倒掠,简直疾愈奔马,不由得张大了口,再也合不拢来.过不多时,出尘道人便奔到了峰顶一个约数十丈见方的平台上.石坪北临绝壁,南面则是万丈悬崖,云海滔滔,便在脚下涌动. 出尘道人放下毕再遇,道:"我们到了."毕再遇初来乍到,不免满怀好奇.凝神四下打量时,只见那崖下建着几间石室,都是用条石砌成,想来便是出尘道人的居所.室旁峭壁与石坪相接处生着两株古松,树冠参天.石屋前面有一石桌,石面甚是光滑平整,如刀削就,其旁还有数块小石,可充坐凳.除此外便别无旁物,不觉微感失望. 出尘道人在毕再遇头顶轻轻拍了一下,道:"跟我来."毕再遇依言跟在出尘道人身后,进了居中的石室.室内两旁各有门户,与左右两室相通.出尘道人示意毕再遇放下包裹,领着他进了左侧的一间小屋,道:"你先四下看看."屋内光线昏暗,毕再遇一时什么也看不清楚.过了片刻,方看见四壁除南面临窗,放置桌凳之外,其余则全是木架,架上一排排,一列列,尽是竹简,木简,书籍之类.毕再遇随手拿起一本书册,却是一本,再看看近旁的书籍,都是些,之类的兵书.毕再遇虽说能书会写,但其学识全为毕夫人所授,终归浅显,书上文字虽识,但其意若何,那可就全然不知了.出尘道人任他翻看了一会,道:"走,再去那边看看."两人进了右侧石室,毕再遇抬眼一看,但见四壁上或刀或剑,或戟或矛,冷气森森,寒光闪闪,挂满了兵器.不由得雀跃不已,奔到墙边,摸摸这刀,看看那剑,小脸上满是欣喜之色. 看了一回,两人复回到中间石室.出尘道人居中坐了,面色肃然,道:"再遇过来,站到我身边."毕再遇走到出尘道人身边,恭恭敬敬地站了.出尘道人轻抚毕再遇头顶,缓缓道:"再遇,你可知道,你父为你所取之名有何深意吗?"毕再遇想起过世不久的母亲,眼圈微红,道:"我知道,我爹爹是希望我长大后能够再遇上一个像岳元帅那样的大英雄."出尘道人长叹了一声,隔了良久,方道:"三十多年前,我和你父亲同在岳元帅麾下为将.那时你父亲还很年轻,但沉勇果敢,能谋善战,曾数度大败金狗.是以岳元帅破例提拔他为游骑将军."毕再遇听到出尘道人讲述父亲事迹,不禁手心皆热. 出尘道人顿了一顿,才接着往下述说,"那一年岳元帅率我等大败金狗于临颍,兵临朱仙镇,金狗举国皆震.金酋完颜宗弼连战皆败,决定渡河北逃,以避我军锋锐.大军如果乘胜进发,汴京指日可下.可是高宗皇帝宠信秦桧老贼,不思进取,一意苟和,于一日内连下十二道金牌,勒令岳元帅退兵.以至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唉,数十年往事历历,如在眼前."毕再遇听得气愤,大叫道:"老贼误国,实在该杀!"出尘道人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道:"数十年来,这些道理我也想通了,其实就算没有秦老贼在朝,岳元帅也不可能攻灭金国,光复神洲."毕再遇一双眼睛睁的大大地,奇道:"为什么?"出尘道人看了毕再遇一眼,缓缓道:"你小小年纪,即便与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还是不说了罢."说罢摇头长叹. 毕再遇双眼不住转动,实在搞不懂出尘道人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隔了量久,出尘道人方道:"如今高宗皇帝已经退位,孝宗皇帝在朝.朝野上下,一片北伐之声.光复中原,还都汴京,或许就在今朝."清咳一声,手捻长须,复道:"再遇,方才在那两间屋子里,你都看到了什么?"毕再遇思索片刻,道:"兵法和兵器."出尘道人颔首道:"不错,那你可知道我用意何在么?"毕再遇转念一想,不觉喜出望外,大声道:"道长是想让我学好了兵法和武艺,然后去击破金狗!"出尘道人看毕再遇如此聪慧,亦为之欢喜,击节赞道:"正是.只晓武艺,不过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武夫,吕布,樊哙之流而;只通兵法,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纵有经国之才,一匹夫便可擒之.唯有两者兼通,方乃为将之道.如岳元帅不仅智谋过人,更加勇武出众,上马可斩将,下马可擒贼.想当年元帅于青龙山一役,日不移影,一杆枪连挑金将一十三员;又曾单骑直冲金军大阵,刺杀金酋黑风大王,来去如风,如入无人之境.是何等英武!"毕再遇遥想先人风范,不禁神往. 出尘道人又道:"你便在此处住下,待学业有成,再下山去投效朝廷,为国杀贼.我将一身所学,全部传授于你,也不枉了我和令尊的一场同僚之谊."毕再遇心中感激,不由流下泪来.出尘道人捻须道:"从今以后,你便叫我师父罢."毕再遇双目含泪,当即口称"师父",跪地连连叩头.出尘道人点头微笑,道:"今日天已不早,你且好好歇息一晚,明日起始.我便教你岳家枪法."毕再遇闻言大喜,想到自己日后便可像父亲当年那样驰马疆场,大杀金狗,不觉又破啼而笑. 笠日清晨,出尘道人起得身来,"呀"地一声,推门而出.山风清冽,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振.还未举步,却听一旁有人道:"师父早."转头看时,正是毕再遇.原来毕再遇心中血气翻涌,难以安眠,早起了一个多时辰了. 出尘道人回屋取了一柄丈余长的铁枪,一杆木柄花枪,铁枪自执了,将花枪递于毕再遇.于石坪正中站了,道:"再遇,我先使一路枪法,你好好看着."说完双臂一振,枪尖抖起,枪头红缨甩的溜圆.再一声喝,拨,挑,刺,扫,霎时间枪影纵横.一路枪使的发了,如疾电,似惊鸿,方圆三丈之内,一片黑雾,人影难辩.蓦然间又是一声喝,已是收枪拄地,傲然而立.再看出尘道人时,身形凝如山岳,山风猎猎,刮的他衣角随风乱舞.哪里还像一个道骨仙风的隐士,简直就是一位叱咤风云,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毕再遇张口结舌,早已经看得呆了. 出尘道人持枪而立,面色肃然,道:"枪者乃兵中之王,百般兵器之中,以枪为最.你如想练好武功,便需从练枪起始."毕再遇应了一声,问道:"我练好了枪法,便可像师父那样,一掌打死敌人了么?"出尘道人摇头道:"不能,我以掌毙敌,使的是内家功夫,诸般器械,属于外门.不过外家功夫修至极境,一样也可以一拳毙敌."说着横了毕再遇一眼,道:"习武之人,最忌急功燥进,不扎稳了根基,什么功夫也休想练好."毕再遇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当下跟了出尘道人,一招一势,扎扎实实地从头练起. 第三章:兵书宝剑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自此,毕再遇便在这祝融峰上一住经年.白日习武,夜间攻读兵法,孜孜不倦.出尘道人虽属道家,但道家著作除了一部,一部之外,余者却是一概不看,藏书也大都以兵法为主.整日价除了督导毕再遇习武,传授行军布阵方略之外,便是浊酒一杯,吟诗述怀.全不似平心静气,与世无争的修真之士.毕再遇也曾数度追问出尘道人的真实身份,出尘道人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避而不答.毕再遇虽然疑惑,却也不好再问,只得做罢. 转瞬间已是隆冬时节.这一日大雪纷飞,出尘道人传授毕再遇长刀刀法.毕再遇提了杆木柄长刀,在雪地中舞了一回,出尘道人见他劈,扫.进,退,皆合章法,心中暗自嘉许.上前接了长刀,笑道:"这刀法乃专为马上阵战所用,人马合一,用来冲锋陷阵,最是凌厉不过.可惜此间无马匹,将来你下山之后,需得好好练习骑术,方可上阵使用."毕再遇不住点头.出尘道人挽起袍角,持刀立了个门户,刚要舞起,蓦然一阵大咳,一张口,竟然吐出一口血来.血色殷红,落在雪地上,甚是刺目. 毕再遇见状大惊,忙抢上扶住了出尘道人,急道:"师父!您没事罢?"出尘道人见他面色大变,显然心中惶急,遂微笑道:"不妨事,师父这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说罢还要接着教毕再遇练习刀法,毕再遇哪里肯依,扶师父进屋躺了,道:"师父,您先歇着,我下山去给您拿药."转身就要出门.出尘道人一把扯住毕再遇衣袖,责道:"傻孩子,便是青天白日,这祝融峰你也下去不得,更何况今日这般大雪!你若万一有个闪失,教我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毕再遇又急又忧,不觉哭出声来,哽咽道:"那怎么办?万一师父您有甚么......"言下觉得不吉,便自住口,只是抽泣.出尘道人看这孩子如此至性,也颇感动,手抚毕再遇头顶,温言道:"傻孩子,师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咳血,已经是老毛病了.放心吧,我这把老骨头再活个十年八年也是不成问题的."话虽如此,毕再遇仍是放心不下,当日无心习武,便守在师父榻前.出尘道人驱之不去,也只得做罢. 是夜,毕再遇起床到师父窗外探看,却听房内出尘道人正自低声吟哦.凝神细听时,只听出尘道人吟道:"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朦胧.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毕再遇曾听母亲讲过,知道此词乃岳元帅所做.出尘道人语音苍凉,似含有无限辛酸,翻来覆去,只是这几句.毕再遇悄立窗外,浑不解意.但也知道师父已无大碍,便自行回房歇了. 如此过了数年,毕再遇身手日见骄捷,上山下峰,已全不当一回事.只是每年一到腊月,出尘道人总是咳嗽不止.并且时有咳血.毕再遇甚为担心,生怕师父会有什么不测.出尘道人却浑不在意,只是咳的厉害时才叫毕再遇到山下集市买药.毕再遇每每劝他寻良医诊治,出尘道人却总以些许小事为由,拒不求医.毕再遇也曾数次下山寻访名医,为师父治病,但依方熬药,给出尘道人服了,却总不见好,深以为忧.幸好出尘道人年年如是,虽不好转,也不见转坏,毕再遇才稍稍放下了心来. 光阴似箭,岁月匆匆,转瞬间已经到了淳熙十六年冬日.屈指算来,毕再遇上峰已十年有余,从一个懵懵懂懂的总角幼童,长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的英武青年.而出尘道人却日渐老迈,眉发俱已全白了. 这十年间,出尘道人将一身所学尽数传授给了毕再遇.拳脚兵器,毕再遇都练的精熟,碗口粗的树干也挡不住他一拳一腿;诸多兵法也都学得精通,所差者只是临场经验而已.然而出尘道人的内功心法,毕再遇却领悟不多,想来是因为性情豪迈,不合于修炼道家功法所致.不过出尘道人意在将毕再遇教导成可以统领万夫的大将军,至于练不练什么内功,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诸般兵器之中,毕再遇最喜爱的是刀.两年前,他特地下山到衡山镇上一家老铁匠铺打造了一柄镔铁扫刀.色做乌黑,柄长三尺,刃长二尺有余,重六十四斤,使来甚是圆转如意. 这一日朔风呼啸,彤云密布.毕再遇看这几天师父咳得甚是厉害,精神似乎也有些不济,于是一大早便下山到衡山镇上去给师父买药.往返之间用了大半日功夫,待赶回祝融峰来时,却看出尘道人正默默地坐在石坪上出神.毕再遇忙走到师父跟前,道:"师父,天气很冷,赶快进屋去罢.我这就去给您煎药."出尘道人看了毕再遇一眼,却不回答,站起身来,道:"再遇,你跟我来."毕再遇见出尘道人面色严肃,不知何故,应了一声,便跟着进了石屋. 两人来到出尘道人的卧榻前,出尘道人指着卧榻道:"把床板掀开."毕再遇依言掀开了床板,却见板下有一凹槽,内放着一个长条形的青布包裹.想是年久未动之故,其上积满了封尘.正自茫然不解,出尘道人又道:"把包裹拿出来."毕再遇取出包裹,入手一沉,却有十七八斤重.复合上床板,拍去浮尘,将包裹递与出尘道人.出尘道人盘膝在床上坐了,接了包裹,双目含泪,在包裹上轻轻抚摸.毕再遇从未见过师父如此伤心,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出尘道人打开包裹,露出了一把长约三尺的连鞘铜剑.样式古雅,朴实无华.出尘道人抽剑出鞘,顿见青光闪闪,森森寒气直扑人脸.毕再遇不由得脱口赞道:"好剑!"出尘道人轻抚剑刃,道:"不错,确是好剑.你可知这是什么剑?"毕再遇摇头道:"弟子不知."出尘道人倒转剑柄,递与毕再遇,说道:"你看看."毕再遇接过宝剑,但见剑刃上布满了菱形花纹,古意盎然,近护手出镌着两字,与剑刃浑然一体,乃是铸剑时就有的.定睛看时,字形盘旋扭曲,却不认得.翻看一回,再不见别的字样,只好讪讪地又将剑还给了出尘道人,道:"弟子鲁钝,不识得剑上之字."出尘道人却似全不在意,接了宝剑,缓缓道:"这是先秦时楚国的八把名剑之一,乃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铸,名曰''真钢''.能砍金断玉,无坚不摧.数十年前,有一异士将此剑献于岳元帅.希望岳元帅能执此剑指挥千军,收复故土,还都汴京.岳元帅得之甚喜,常佩在身上,旦夕不离."顿了一顿,忽然转向毕再遇,目中精芒闪动,道:"孩子,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为师的真面目么?现在我就告诉你.我就是昔年追随岳元帅,后又被秦桧打入天牢,假死出逃的张宪.我十九岁跟随元帅征战沙场,十年间手格金贼无数.岳元帅被害那年,我方才二十九岁,可惜,现在已垂垂老矣."语音酸涩,似含了无限感慨. 毕再遇闻言大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半响,方道:"可......可我听母亲说您不是已被秦老贼害死了么?"出尘道人摇头道:"当年我脱身之后,杀了一名秦府家丁,再携之潜入牢中,和其对换了衣服,再将其面目在墙上撞的稀烂,让人以为我已经自杀身亡.所以,没人知道我还活着." 第三章:兵书宝剑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授业恩师竟是当年随岳元帅征战僵场的将军张宪,毕再遇不由得惊喜交加.欢喜了片刻,心中却又泛起了一丝疑问.踌躇有顷,终于还是开口道:"师父,当年您既然已经脱身,却为什么......为什么......"思之再三,终觉这话难以启齿,便又闭上了嘴巴. 张宪看了毕再遇一眼,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去解救岳元帅和岳云,是么?"毕再遇红着脸点了点头.张宪长叹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一阵抽搐,已是流下泪来.许久方道:"我脱身后,当晚便返回去救岳云,可是他已经被秦桧暗中使人毒死在了狱中.可怜岳云至死犹认为朝廷终会还他清白!"举袖揩去了腮边泪水,复摸了摸掌中真钢宝剑,又道:"岳元帅被关进天牢后,真钢剑便落入了秦桧之手.秦老贼深知元帅武功高强,惟恐他脱身而去,竟用十几跟铁索将元帅牢牢缚住,便似捆绑猛兽一般.我虽已潜进元帅囚室,却是无可奈何."毕再遇听得大怒,毛发倒竖,满口牙齿亦咬的格格作响,插口道:"秦老贼作恶多端,真该一刀将他劈了!"张宪不答,顾自道:"岳元帅劝我别行无益之举,我自然不听.当晚又潜入秦桧府中,连杀了秦府一十九人,取回了真钢宝剑.我本想乘机杀了秦老贼,但又恐夜长梦多,救不得元帅.当下再次返回大牢,用真钢剑斩断了元帅身上的锁链.谁知......谁知元帅竟然不肯逃走!" 毕再遇大奇,不由道:"那是为何?"张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深邃,过了许久,方悠悠道:"元帅说他半生尽忠报国,临死不想落下叛逆之名.今日虽死,但一片丹心,可昭天日,千载之下,世人自有公论."毕再遇愤然道:"然而岳元帅不是白白送了性命么?"张宪缓缓摇头,道:"非也,岳元帅牺牲自己,是为了警戒后人,盼一心愚忠者,可以为戒;又盼高宗皇帝可以从此觉悟,不再宠信奸邪.启用抗战将领,北上伐金,解民倒悬,光复河山!"毕再遇愣了片刻,怔怔地道:"牺牲了自己性命,值得么?"张宪闻言大怒,双眉竖起,厉声道:"道不行,乘搓浮于海,固然可保得自家性命,然而与世人何益?与国家何益?国有道,不变塞矣,强者峤;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峤.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本色!昔年十国战乱不休,陈传老祖袖手高卧,世人都称其为当世高士,可他又济得几民于水火之中?我朝太祖皇帝奋臂而起,一匡天下,世间万民自此可以安居乐业,这才是真正的大英雄行径!岳元帅正是这样的大英雄!大丈夫!又怎会以一身之安危而至天下于不顾?"说完不由一阵急咳.这一席话说的毕再遇泪流满面.连忙伏地跪倒,颤声道:"师父教训的甚是,徒儿知错了!" 张宪轻轻拽起毕再遇,却不说话,目光朦胧,已陷入了往事之中.当年岳飞辞官归隐庐山之后,又受朝庭诏命复出.韩世忠曾私下相探,并劝岳飞效法唐将郭子仪,求田问舍,自为晦韬之计,岳飞却拒不采纳.仿佛之间,韩世忠的一脸忧容如在眼前."你身为朝中重将,拥兵在外,一不好色,二不贪财,将士用命,百姓爱戴,然则不知韬光养晦.木秀于林则风必催,行高于众则人必非.鹏举老弟,伴君如伴虎啊!"岳飞只是轻笑摇头.张宪正值年轻气盛之时,听了韩世忠的话,也颇不以为然."如果那时岳元帅听了韩元帅的劝言,还会被秦老贼屈杀于风波亭吗?......不然,岳元帅倡言北伐,以收复故土,迎回徽钦二帝为己任,单单这一条,就已遭了高宗赵构的大忌!"数十年来,这个问题在张宪心中不知已想了几千几万遍,此刻想来,仍然锥心般的痛.一张口,一口鲜血已喷将出来. 毕再遇大惊,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语气着了师父.忙站起身来,替张宪捶背.又道:"师父,您不要紧吧?徒儿这就去给您煎药."张宪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不要着急,药也不用煎了."毕再遇不敢擅离,便侍立在张宪身侧.张宪轻轻喘息了一会,道:"自当年元帅风波亭遇害之后,我胸中郁气聚积难结,便落了这个咳血的毛病.若非我身怀内家拳功,能固本培元,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死了.唉......至今耿耿,至今耿耿啊!" 张宪出了一会神,又缓缓道:"当时岳元帅拒不出狱,我计无可施,便决意在狱中和元帅一同赴死.然而,元帅还是不同意,他令我带了真钢剑孤身出逃,择人而授以武功兵法,盼的就是抗金大业可以后继有人." 恍惚之中,张宪的意识又飞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囚着岳元帅的那间小小的石牢房.身着囚衣,满面血污的岳飞就站在张宪面前.虽然岳飞早已经被秦桧和万俟卢的手下折磨的遍体鳞伤,但在张宪的眼中,纵使天界的神灵,也不及此刻的岳飞那样高大,那样庄严,那样光采照人. "张将军,在我岳某所带过的众多将领之中,以你天份最高,人又年轻.如不是出了这等事,将来兵临幽燕.自非你莫属.可惜受岳某所累,落得如此光景."张宪伏地泣道:"元帅休出此言,标下身受元帅知遇之恩,甘愿与元帅同生共死!"岳飞摇头道:"不,我可以为国而死,你却要为国而生.带了这真钢剑去,在你有生之年,择良材而授以武功兵法.待朝庭有诏北伐之日,北扫胡虏,还都汴京.我岳某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矣!"张宪五内俱焚,伏地大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岳飞转过身去,不再瞧张宪,挥手道:"我心意已决,此地不可久留,你快快离去,勿忘我方才那一番话,勿忘''精忠报国''四字."张宪泪流满面,连呼道:"元帅!元帅!"岳飞头也不回,只是不理.张宪知道事已无可挽回,心情激荡之下,五内翻涌,"哇"地吐了一口鲜血.眼含热泪,对着岳飞的背影重重地叩了几个头,提了真钢剑,快步离去...... "师父!师父!您怎么了?"张宪怔仲片刻,方意识到是毕再遇在叫自己.回过头来,却见毕再遇一脸惶急地道:"师父,你怎么了?我摇了你半响你也不回答,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看.可把我吓死了!"说着伸手连拍自己胸口.张宪闻言一惊,暗讨道:"我今天是怎么了?连番两次走了元神,难道元帅今日便要招了我去?"定了定神,方道:"唉,我老了,精气衰退,一日内竟接连两次走了元神,看来是命不久矣!元帅临去时无一字涉及家事,我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毕再遇心中惊惶,勉强笑道:"师父何出不吉之言,前天你还把我那扫刀使得跟风车一般,身体好得很呐!再过个十年八年,说这话还嫌早呢."张宪微微一笑,道:"以我所练的内家功夫来说,只要不动意气,合了道家的精义,活到一百多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我不是道家中人,衣服是道装,骨子里却不是.如果真入了道家,我这咳血的毛病早就不药而愈了.虽然如此,我也活了七十多岁,早年驰骋疆场,老来结庐深山,此生足矣."毕再遇听张宪颠来倒去,所说的还是一个"死"字,觉得心里沉甸甸地,一时也寻不出什么劝慰的言语来,道了一声"师父",胸中酸热,已是流下泪来.张宪见毕再遇伤心,伸出手去,轻抚毕再遇头顶,安慰道:"傻孩子,人固有一死.这世上的人,迟早都是要死的,哪里用得着这样伤心?不要哭了."毕再遇哽咽着点头答应.张宪将真钢剑插回剑鞘,双手捧了,道:"再遇接剑."毕再遇急忙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顶,恭恭敬敬地接下了真钢宝剑. 张宪盘膝坐于榻上,缓缓道:"昔年元帅遗命,令我不得刺杀秦桧,以免引起朝局动荡.是时韩元帅挂官归隐;刘锜病死;张浚虽说曾非难岳元帅,但也因力主抗金而遭免官;川中吴氏,守则有余,攻则不足.此外更无能征惯战之将.且金人曾说我朝必须用秦老贼为相,两国方能相安无事.如秦桧一死,金人势将大举入侵,后果则不堪设想.元帅不计陷害之仇,处处为国家设想.元帅之心,可谓皎如日月!"顿了一顿,又道:"此后元帅夫人及三子被流配岭南,我亦相随而去,暗中周济元帅家人.直至孝宗继位,明文追复元帅官职,我方始北返.然而朝廷已追封我为烈文侯,我死里偷生,安能再次出山?索性便出家做了黄冠,周游天下,遍寻能人异士.但是,数十年来,纵观天下豪杰,能力主北伐又能胜而任之的,只有湖南安抚使辛弃疾一人耳."毕再遇双眉一挑,插口道:"辛弃疾这名字师父以前好象提过,可是当年以五十骑闯入五万金军大营,擒斩叛贼张安国那人?"张宪颔首道:"正是他."接着又道:"辛弃疾现出任湖南安抚使,其麾下的飞虎军人数虽不多,却甚为精锐,我看比之当年的岳家军也不与多让.你下山之后,一定要去投奔他,先为立身之步,以候天时."毕再遇顿首道:"徒儿遵命."张宪点点头,又摇摇头,双眼中闪过了一抹痛苦之色,微微叹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暮色渐沉,空中渐有雪花飘散,北风呼呼,不多时已是大雪纷飞.几粒雪花和着朔风扑入窗内,张宪不由打了个寒颤,道:"元帅被害那天,也是下得这般大雪."一声长叹,又喃喃道:"好冷的雪啊!"说罢便垂首而逝.他后一句话声音甚轻,毕再遇没听清楚,探身问道:"师父,您说什么?"不听站宪回答,忙伸手搭他脉搏时,却已停了.毕再遇大骇,连声大呼道:"师父!师父!"又接连摇动张宪身体,但张宪又哪里能应.毕再遇呆呆地立了半响,不觉放声大哭.他幼年丧父,早年丧母,这十年来与张宪相依为命,在心底里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一般.此时师父撒手西去,又怎会不悲从中来? 毕再遇哭了良久,想起师父临终遗言,方强自收泪.但他对张宪是否已死还报有一线希望,当晚目不交睫地在张宪尸身旁守了一晚.次日清晨,看师父面色已变,心中这才绝望.当下就在石屋近旁掘了一坑,将张宪的尸身安置了,伏地又大哭了一场,这才起身.收拾了一些衣物盘缠,将真钢剑用包裹包了缚在背后,提了自家的黑铁扫刀,冒着满天风雪,一步三回头的下峰去了. 第四章:世有英雄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岁月匆匆,自辛弃疾收甲南渡以来,二十多年的时光已一去不返,高宗赵构早已退位,传位与孝宗赵昚.辛弃疾也由当年心雄万夫的翩翩佳公子,变成了一个气质深沉,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二十多年来,宦海中起起伏伏,已饱尝了人情冷暖,看透了世态炎凉,但挥师北向之心,却始终未改.他曾先后数次上书,请求宋孝宗整兵北伐,又曾作,,倡言恢复大计.但汤思退,龚茂良,史浩等人次第为相,屡说孝宗"不可妄言北伐","抗战必亡",高宗虽已做了太上皇,却仍不赞同出兵北上,每每擎肘,孝宗初继位时那股锐意恢复之气,终被渐渐消磨.自"隆兴和议"以来,宋金从未有过大规模的战事.辛弃疾调来调去,亦只是在州府任上打转,直至前年秋天,方被任命为湖南安抚使,兼潭州知府. 隆冬过后,便是春暖花开时节.潭州城头,"湖南安抚使辛"字帅旗正在迎风招展. 辛弃疾任职以来,不畏豪强,处事雷厉风行,政绩卓然.然而他最得意的成就,却是练就了一支精良的部队---湖南飞虎军. 宋时兵制有禁军与厢军之分.禁军驻防京师及边陲重镇,乃诸军之精锐;厢军是地方兵,大多是老弱,战都力远较禁军为差,主要起弹压民众的作用.但北宋建国后,太祖赵匡胤为了避免唐朝时藩镇割拒的那一幕重演,主张以文治国,重文抑武,又用"杯酒释兵权"的手段将全国的军队都掌握在他一个人手中.此外还规定诸军将帅不得久任,数年一调,却造就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局面."将不用心,兵不用命."到了南宋,军纪已经破败不堪.辛弃疾到任不久便觉察潭州厢军战斗力极差,便奏请创建"湖南飞虎军".得到孝宗准许后,招募步兵四千,马兵一千,重新打造兵刃器械,严加训练.只一年有余,便卓有所成.史称飞虎军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军势虽不众,但金人甚畏之,以"虎儿军"三字相称. 这日辛弃疾一早起来,便到堂上批阅公文.近来朝局变幻,正是多事之秋.风闻孝宗皇帝准备退位做太上皇,太子赵惇即将继位.素闻太子与留正等主和官员往来甚密,孝宗一旦退位,朝风势将为之一变.是时若再想饮马黄河,却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思来想去,在堂上坐了半晌,竟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索性掷笔起身,步到堂前滴水檐下,捻须远望,幽幽一声轻叹,吟道:"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 正自低声吟哦,忽听不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长笑道:"稼轩公,何事感慨啊?"转头看时,却见一个须眉半苍的青袍老者正含笑立在廊下.辛弃疾怔了一怔,忙抢上数步,抱拳笑道:"放翁兄!何时来的?这些军汉竟也不通报一声,着实简慢.快请,快请."一边说,一边举手肃客. 那青袍老者姓陆,单字名游,号放翁,乃南宋时最为有名的大诗人,素有"小李白"之称.两人一长于诗,一工于词,同为当时文坛的领袖人物.并且两人意气相投,都怀有抗金复土的壮志,当年大散关一见如故,遂成挚友. 陆游摆手笑道:"罢了,罢了,跟我还客气什么,是我不让他们通报的."辛弃疾把陆游引进了书房,又一叠声地吩咐童子道:"快献茶来."两人落座,自有仆童奉上香茶.辛弃疾端起茶碗,向陆游略一示意,含笑道:"放翁兄从何而来?怎地也不先来封书信,小弟也好前往迎接."陆游已呵呵笑道:"我此行是另有他事,路过潭州,想起与稼轩公已有许久未见,便顺便来唠叨一番." 两人又寒喧了几句,陆游轻咳一声,捻须道:"稼轩公,适才我在廊下已站了多时,看你心神不属,莫非是在为朝局烦恼么?"说着已是敛了笑意.辛弃疾点点头,叹道:"是啊,听闻皇上准备退位,太子一旦临朝,大局势必有变.唉,朝野上下好不容易养成的一点恢复之气,又将丧失殆尽!"陆游亦叹了口气,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扶云,幽幽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自虞相病逝以来,士大夫多贪恋权位,多谈修身养性,竟不以收复为己任.唉,想要收复疆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话风一转,又道:"但朝局之变,非我等能左右,处此当世,唯有''尽心''二字而已,稼轩公,您作为士大夫之表率,切不可妄自菲薄啊!"辛弃疾摇头叹道:"我自渡江以来,已虚度二十多个春秋.如今我已经年近五十,还有多少年头可等?只怕到了圣上下诏北伐之日,我已长卧病榻,再也无法提剑杀贼了!"陆游见辛弃疾意气消沉,便摆手笑道:"算了,先不谈这些.潭州近邻湘江,今日又春光明媚,不若咱们出城一游如何?"辛弃疾道:"你方远道赶来,还未好好歇息,这如何使得.今日暂在此间歇息,明日再去游览不妨."陆游呵呵笑道:"我在驴背上坐了半日,正想走动一下,活动活动筋骨.趁此良辰,咱们现在便去."辛弃疾虽懒懒的提不起来兴致,但想陆游远来,不忍拂了他的一番美意,便点头答应.当下吩咐好了公事,除了官袍,亦换上一身青布衣帽,也不骑马,径与陆游一同出府,信步往城西走去. 一路行来,街头行人如织,络绎不绝,两旁商贩店贾亦都井然有序,颇有几分人人安居乐业的景象.偶有不当值的士卒走过,也都是顶盔贯甲,目不旁视.陆游赞叹一番,转向辛弃疾笑道:"管中窥豹,从街头此景,便可看出稼轩公之能啊!"辛弃疾含笑道:"愧不敢当,辛某身居此位,不敢不稍尽心力."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城郊. 青天一碧,洋洋万里.浮云下,远处江水曲折,岸边杨柳参次.陆游瞧在眼里,不觉游兴大起,兴致勃勃地道:"走,我们去岸边看看."来到湘江江边,江风清冽,遍体生凉,春季雨水稀少,江面甚低,江心沙洲亦隐隐可见.春风起处,柳枝轻飘,水波微涟,隔江远望,岳麓山如在云端,教人胸臆不觉为之一阔. 见此情景,陆游登时诗兴大发,随口吟道:"湘江春上柳依依,山色空濛水期期."顿了一顿,却转向辛弃疾,笑吟吟地道:"稼轩公,你来续貂."辛弃疾笑着摇手道:"不可,不可,若是长短句还将就作得,诗文一道,哪敢献丑."只是推搪.陆游哪里肯依,再三强求,辛弃疾无奈,只得点头.沉吟片刻,缓缓吟道:"若非江山沦狄手,何处登临不狂喜?"陆游愣了一愣,摇头苦笑道:"你偏要发愁,那也随你."两人相顾而笑,笑声中却都含了些许辛酸之意. 看看日已正午,两人便离了江岸,返城就餐.入得城来,走不数步,陆游手指道旁一家匾额上写着"伯伦不归"四字的酒楼,笑道:"刘邻至此也要醉死,好大的口气,就是这家了."进了店门,早有小二小嘻嘻地迎上前来,点头哈腰地道:"两位客官,楼上还是楼下?不如去楼上吧,楼上还有雅座空着,既清静高雅,又可免旁人扰了两位的酒兴."两人看楼下已是满堂堂地,不少酒客吆五喝六地嚷嚷不绝,也嫌聒噪,便随着小二上了二楼. 楼上所谓的雅座却只是一张酒桌,两旁用木板和别的酒桌隔开来,门口连个布帘也无.陆游见了,不禁连呼上当,但又懒得再去别家,便吩咐小二道:"便将就在此罢了,不过酒菜一定要精致些,不然不算酒钱与你."那小二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辛弃疾却并不在乎这些,左右打量了一眼,却见左首一桌坐了四五个文士,正在那里互相劝酒;右首一桌只有一个相貌英武的年青人.那年青人身后的板壁上还倚了一柄黑沉沉的铁扫刀,看来份量不轻,等闲人物绝计使它不动.辛弃疾文武双全,见那青年貌非寻常,却又神光内敛,气度不凡,不觉便多看了几眼.那青年面前只摆了一盘牛肉,另有几个馒头,一壶白酒,察觉有人注视,转头看了看辛陆二人,对二人略一打量,仍回过头去,旁若无人地伏案大嚼. 第四章:世有英雄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那青年正是毕再遇,他下了祝融峰之后,先回黄山桃花庵前拜别了父母之墓,这才辗转来到潭州.一路上行的又缓,是以现在才到.他已经听那班文人争论了多时,听来听去,总无外乎"风花雪月"四字,早已老大不耐.此时几碗白酒下肚,热气上涌,便忍不住出言讽嘲. 那几名文士怔了片刻,回过神来,无不大怒.纷纷喝道:"小子无礼!","无知小儿,胡说什么?","此词乃先朝大词人黄山谷的不世佳句,尔这庸俗之人又懂得什么?竟然出言诽谤!".只是见毕再遇生得英武雄壮,身边又有一柄粗大的黑铁扫刀,不敢上前喝骂而已. 毕再遇也不理会,端起面前一碗酒,仰脖干了,亢声歌道:"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驰喽逻,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一众文士登时语塞.这首词毕再遇以前曾听师父吟过,因甚是喜爱,就记在了心中.此时趁好搬将出来,讽刺这班文人. 陆游听那青年歌的甚是雄壮,胸中大感激动,也举起面前那杯酒干了,击节赞道:"好啊!好一句''谁人敢去定风波!''接着又道:"我也有了."说罢站起身来,高声歌道:"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方.京华结交尽奇士,义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我堂堂中国无人!"歌罢目中已有泪光隐现. 辛弃疾心下感动,知道陆游是见自己意气消沉,才作此词以相激励.只是他宦海沉浮二十年,已变得性情深沉,不似陆游那般豪放外露.但想起自己今年已是四十九岁,难道真要过了五十岁还是"提刀独立顾八方"么?思量之下,眼圈也亦红了. 陆游歌罢,豪气不减,高声道:"隔壁的小友,如不嫌弃,过来共饮几杯如何?"毕再遇仍在反复思量陆游的"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我堂堂中国无人"一句,只觉气势雄浑豪壮,直教人血为之沸.满腹溢美之词,竟不知从何说起.听得陆游呼唤,知道是叫自家,忙应道:"敢不从命."移步过去,与辛陆二人见了礼,自己那柄黑铁扫刀也提了去,依壁放了.叩问辛陆二人姓名,陆游说道:"小老儿陆放翁,这位是潭州辛稼轩."毕再遇却不知这是两人的别号,当然更不知自己要找的辛弃疾就是面前这位气质深沉的"辛稼轩".与二人礼让片刻,居下坐了.那几名文士见三人坐到了一起,嘀咕了几句,便再不敢吭声了. 对饮了两杯,陆游动问道:"这位小哥,敢问高姓大名?"毕再遇谢道:"不敢当,晚辈姓毕,名再遇."辛弃疾也问道:"听阁下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氏,不知仙乡何处?来此是探亲访友,还是另有他故?"毕再遇拱手道:"晚辈是......黄山桃花峰人氏,粗通些兵法武艺.久慕潭州辛弃疾辛大人之名,特来投辛大人军前效力."他与辛陆二人虽素昧平生,但听了方才陆游所吟之诗,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不由自主地便实言相告. 辛弃疾与陆游对视一眼,均感有趣.陆游道:"看小兄弟这柄铁刀,便知你是习武之人.有为国出力之想,自是不错,只是不知你和辛大人是否相识?或者说有甚亲近?为何远自黄山赶来相投?"毕再遇笑道:"晚辈与辛大人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亲近''二字.但先师出尘真人曾说辛大人文韬武略,直追前朝岳元帅,当世更不做第二人想.且又立主恢复,乃是一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是以晚辈特地赶来相投." 辛弃疾主张整军北伐,与朝中空谈道学,不尚实务的官员素来不睦,几度宦海浮沉,皆因于此.生平知交,仅山阴陆游,永康陈亮,礼部尚书韩南涧等廖廖三数人而已.听了毕再遇一番话,不由对出尘道人大起知己之感.但他不知毕再遇底细,却也不想冒然曝露身份,只微笑道:"世途多桀,朝中党派纷争,唯见名利二字,鲜有人以北上复土为己任.那辛弃疾自渡江以来,亦庸庸碌碌,未建寸尺之功,又怎当得''当世第一人''之名?" 毕再遇闻言,眉头不禁微微一皱,正色道:"非也,想当年,辛大人以五十骑突入五万金军大营,擒杀叛贼张安国,如入无人之境.又以少胜众,逆破金兵五百,斩杀金贼悍将兀帖儿.此等勇武,自岳元帅去后,尚未见有人.晚辈深恨不能早生二十年,不得恰逢其会,实乃一大憾事!"辛弃疾摇了摇头,淡淡笑道:"那不过是些许陈年往事而且,况且只杀了数百金兵,算不得什么.''当世第一''四字,实属过誉."毕再遇见眼前这"辛稼轩"不断非难辛弃疾,心中大为不平.愤愤地道:"你哪里晓得,辛大人就任湖南安抚使以来,与民无犯,教化一方,其麾下''飞虎军''精猛非常,名冠江上.而且辛大人又接连上书,倡言北伐.朝中其他官员论及对金时务,每曰臣和,腆言卑词,岁给厚币,藉以苟安.如此种种,只能助长金人骄气,安能却金狗之狼子野心?此等人物,又安能与辛大人相提并论!当世第一,舍辛大人其谁?" 陆游本来就认为朝廷把辛弃疾置于州府任上是大材小用,听了毕再遇这一番高谈阔论,心下大起惺惺之意.又见毕再遇面红耳赤,已是动了意气,遂呵呵大笑道:"好,好,好,后生小子,意气何其雄也!某当浮一大白."举杯一饮而尽.辛弃疾与毕再遇也都端起面前酒杯饮了,三人举杯一照,不觉对视大笑. 辛弃疾又与毕再遇谈论些行军布阵之法,毕再遇有问必答,皆合兵法精意.辛弃疾点头赞许之余,更不由暗暗称奇.二老一少,愈谈愈是投机,不知不觉间已是红日西沉.辛弃疾见天色将晚,遂起身笑道:"此番晤谈,豪性不浅.小兄弟既有为国效力之心,明日辰时,至城北校场,辛弃疾自会相见."说声告辞,自与陆游连袂下楼而去.毕再遇起身相送,心中却是惊疑不定.暗讨道:"听这辛稼轩的口气,似乎和他与辛弃疾相识颇深.难道?他就是辛弃疾本人不成?不过素闻辛大人文武双全,自当是一位烈烈伟丈夫,而且看那辛稼轩的相貌,也不会是官场中人."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提了黑铁扫刀,自回下处歇了. 第四章:世有英雄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次日晨起,毕再遇吃了早饭,用青布裹了真钢宝剑,负在背上,手提六十四斤镔铁扫刀,直奔北郊校场而去. 校场位于城北三里之外,周围用木栅栏严严实实地围了,占地甚广,大老远便可见大红的"辛"字帅旗迎风飘扬.毕再遇到了校场大门,却见门口钉子般立着两名兵卒,各自手按腰刀,目不斜视,对毕再遇视如不见.毕再遇听校场内静悄悄地不似有人,心下疑惑,便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大门左首的兵卒见状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毕再遇忙道:"在下毕再遇,昨日一个叫辛稼轩的人教我来此求见辛弃疾辛大人,在下这才赶来."那兵卒嘴角含笑,道:"辛大人在内相侯,阁下便请自便."毕再遇看那兵卒笑容狡狯,心中更是诧异,却又不便询问,只得提了黑铁刀,左顾右盼地进了校场. 毕再遇转过一面照壁,抬头看时,猛地吃了一惊.只见校场正中黑压压立着约一两千名步卒,却静悄悄地无一人出声,唯见长枪如林,甲光射目.正在观看,忽听北首高台上"咚咚咚"几声鼓响,一队约百余人的弓骑手跨马飞驰而来,就奔驰中拈弓搭箭,向东首一排箭垛射去.羽箭破空而出,都正中靶上,无一箭落空.那队弓骑却不停步,拍马又转回北方去了,列于步卒之前.动作整齐如一,虽无一人出声,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扑面而来. 毕再遇正看得欢喜,却听那高台上又擂起鼓来,众多步卒以枪顿地,齐声呼喝.呼声重重叠叠,有如雷发,毕再遇淬不及防,不觉微微一惊.原来辛弃疾治军严格,军中每月都要较艺,比试高下,而今日正是较艺之时. 步卒于呼喝声中缓缓向西首退去,场中登时空出了一大片地方.鼓声里两骑如飞而出,都手执长枪,于马上略一抱拳,便挺枪厮杀起来.这两人一个白面微须,乃辛弃疾的族弟辛佑之.自辛弃疾南渡以来,一直追随其后,现统领飞虎军马兵;另一个黑红脸膛的青年是辛弃疾亲自提拔的将领赵方,亦为忠义之士,现任飞虎军步兵管军提辖.两人双枪并举,你来我往,堪堪斗了二十来个回合,胜败难分.激斗中赵方横枪向辛佑之颈侧扫去,辛佑之举枪一格,拦个正着.谁知"喀嚓"一声,那枪头却被赵方一击两断.断枪头斜斜飞出,直奔正在观战的毕再遇面门而去.毕再遇正看的入神,瞥见枪头飞来,也不闪避,不慌不忙,看准了枪头来势,抬起左臂,便稳稳接在掌中.入手一轻,原来只是一个沾了白粉的木枪头,显然是为了怕交手中误伤而特制. 毕再遇方掷去了手中的那木枪头,却听身后不远处有人鼓掌笑道:"好,好身手!"回首看时,正是昨日于酒楼遇见的辛稼轩,陆放翁二人.毕再遇正欲上前搭话,场中赵方已骑马奔来.他看看毕再遇安然无恙,报拳道了声:"得罪."随即滚鞍下马,叉手躬身,向辛陆二人道:"辛大人,陆先生,你们都来了."毕再遇先是一鄂,继而恍然大悟,原来这辛稼轩正是辛弃疾本人.想起昨日之事,不禁微微发窘,一时间手脚都没个摆放处,讪讪地不知怎生是好. 辛弃疾向赵方点点头,转而冲毕再遇笑道:"昨日见你手提铁刀却如若无物,便知你功夫不凡,未想到竟敏捷至斯."毕再遇毕竟涉世不深,乍知辛弃疾身份,不免心中慌乱.红了脸孔,口中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做答.旁边陆游看了,不由笑道:"好小子,慌个什么?昨天''谁人敢去定风波''的豪气哪里去了?"毕再遇见说,面孔越发红了,放了铁刀,定了定神,向辛弃疾和陆游各施一礼,道:"昨日小子不识尊颜,言语无状,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恕罪!"辛弃疾呵呵笑道:"昨日你一个劲地夸赞辛某,辛稼轩受之有愧,着实汗颜,哪里还敢怪罪?"毕再遇见辛弃疾言语随和,毫无半分官家气派,也便放下了心来. 辛弃疾往场上张了一眼,复转向毕再遇,道:"今日校场大会,众军校各展所长.毕小哥既有意报效,便请下场一试身手如何?"毕再遇看了飞虎军弓骑的箭技,又看了赵方和辛佑之二人比武,早就跃跃欲试,当即拱手道:"敢不从命."回首看不远处地上摆放了些石担,石锁等物,相了相其中一个约百余斤重的石锁,再回首向辛弃疾等人唱了个诺,道:"小子献丑了."说完右脚尖挑起镔铁扫刀,举手绰了,也不除下背上包裹,刀随身转,连舞了七八个刀花.刀势起处,带起了股股寒风,刮的近旁众人面上生疼,忙都各自后退.毕再遇舞刀成圆,一进一退,一劈一撩,一扫一刺,六十四斤的黑铁刀如弄木刀般的轻盈.动作快如石火电光,却又叫人看得清清楚楚.舞了几个回合,看准那石锁,一个大旋,已转到了石锁跟前,刀刃平平插入石锁之下,喝一声"起!",双臂一振,那石锁已飞在半空.毕再遇复舞了两个刀花,看看石锁落下,横刀迎上.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那石锁正砸在刀刃的平面上.再一声"起!",那石锁足飞起两丈多高,方才力尽而落."腾"地落在地上,灰土四扬,地面也给砸出了一个大坑.这几下兔起鹘落,一众军校都看的矫舌不下,隔了半响,方爆发出一阵雷鸣也似的采声. 毕再遇插刀于地,双手抱拳,从容不迫地四方行礼,答谢采声.众兵见他风度如此,叫的越发响了.辛弃疾亦捻须微笑,举手止了士兵喧闹,转向赵方道:"赵提辖,你也下场去,与毕小哥比试一下,点到即可."赵方抱拳应了,回身取过一杆木枪,上马便下场来.毕再遇也取过一杆木枪,旁边早有军校牵来了一匹战马.毕再遇虽不会骑术,却也不惧,也学着赵方的模样上了战马,左手紧紧拽了缰绳,全身肌肉收缩,惟恐摔下马来.那战马久经训练,一步步踏下场去,却也没事.赵方将长枪横置鞍前,双手抱拳,向毕再遇行了一礼,道:"毕壮士请了."他虽在辛弃疾麾下向称武艺第一,但是方才见毕再遇神力非凡,刀势凌厉,心下已先怯了三分.此刻虽见毕再遇弃刀用枪,仍是丝毫不敢大意,是以礼数也使得十足. 毕再遇看赵方行礼,忙也举手答礼.没想到马缰绳仍紧紧地攥在手中,那战马吃了一勒,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毕再遇事出不意,忙丢了手中枪,双手环住马颈,幸好那马又自稳稳立了,再未有其它举动.虽未摔下马背,却也弄得狼狈不堪.围观军兵见了,忍俊不禁,倒有一大半笑了出来.毕再遇松了双手,满面通红,转头向辛弃疾拱手道:"在下从未骑过马,不通骑术,让大人见笑了."辛弃疾爱惜毕再遇身怀绝技,便不想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遂道:"既然毕小哥不通骑术,那下马步战亦可."赵方点头答应,便要下马.岂料毕再遇举手道:"慢."赵方愣了一愣,转向毕再遇,却见他面向辛弃疾,慨然道:"从古至今,冲锋陷阵的良将未闻有不通骑术者,小可虽不敢以良将自许,但亦不敢自弃.学习骑术,愿从今日而起.是以还望辛大人仍准许我等于马上交手."辛弃疾见这年轻人刚勇豪迈,不觉暗暗点头,便含笑道:"也罢,随你." 一名军校上前,拾起毕再遇丢在地上的木枪,递与毕再遇.毕再遇接了,点头称谢,复抱拳对赵方道:"请赐教."赵方见他执意要马战,惊讶之余,却也甚感敬佩.心中暗道:"这人倒也是条汉子.只是他不通骑术,我若再败在他手下,岂不颜面尽失!他虽然力大,可马战比不得步战,我只需将其击落马下便可获胜."拿定了主意,便高声叫道:"好,那你可需小心了."说罢紧了紧手中枪,用力一夹马腹,那马便波喇喇直奔毕再遇而去.毕再遇见状,忙也一夹马腹,欲上前迎战.座下马撒开四蹄,奔赵方迎去,但毕再遇于鞍上却坐不稳当,还未抓住缰绳,便又"啪"地一声,跌下马来,这一次却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肢着地.一众军校登时哄然大笑. 辛弃疾心中不快,沉了脸喝道:"禁声,笑什么?"赵方拢了缰绳,正欲下马相扶,那边毕再遇已跳起身来.他顾不得满身灰土.一言不发地奔到战马旁边,再次跨上马背.着力一夹,谁想使力大了,那马吃痛,一声长嘶,又人立起来.毕再遇哪里还坐得住,"扑"地又跌落尘埃.这次头脸着地,摔的更重,心慌意乱之下,面皮也蹭破了一块,手中枪亦折做了两截.毕再遇再次爬起身来,咬紧牙关,三番登上马背.众军校见他如此不屈不挠,心中俱感敬佩,面面相觑之余,却都已不再发笑.人丛中不知是谁率先以枪顿地,发声为毕再遇助威.其余军士受了感染,纷纷以枪顿地,齐声呼喝.到得后来,满场皆是"嗬呼,嗬呼"之声. 辛弃疾见毕再遇倔强刚硬,颇有自己昔年之风,心下感触良多.返过身来,亲手在兵器架上取了一杆木枪,叫道:"毕再遇,接枪."举手一挥,那枪便挟着一股劲风,越过数丈距离,直奔毕再遇飞去.毕再遇伸手挽了,拱手道:"谢大人赐枪."他先后两次堕马,心中多少也有了一些体会,当下右手执枪,左手拽定缰绳,两腿轻轻一扣马腹,那马便稳稳地向赵方驰去,毕再遇不觉大喜.赵方亦催马迎上,不等毕再遇出招,一声喝,手中枪便从半空中向毕再遇当头压下.毕再遇初识马性,不敢发力,遂轻轻将来枪拨过一边.赵方收势,再挺枪冲毕再遇胸口疾刺,毕再遇仍不敢松了缰绳,身子微侧,右手枪在赵方枪杆上轻轻一击,那枪便贴着毕再遇的衣服刺过,未伤毕再遇分毫. 赵方两招无功,已察觉毕再遇枪上劲力绵软,全不似方才以刀挑石那般威猛绝伦.略一思索,便知毕再遇心意.当下左一枪,右一枪,尽往毕再遇胸腹上招呼,想乘毕再遇转动不灵之机将他挑下马来.看看毕再遇左遮右拦,已经是手忙脚乱,心喜之下,用尽全力,一枪便冲毕再遇胸口刺去. 旁观的陆游看赵方这一枪去势凌厉,不觉大惊失色,生恐毕再遇有甚闪失.那枪尖虽是松木刻就,但毕再遇未着甲胄,中上了非受伤不可.哪知一枪到处,毕再遇的腰身却似活了一般,下身不动,上半身平平后仰,堪堪避过.同时右手枪回转,用枪柄在赵方左肋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喝一声:"下去!"赵方全力疾刺之下,收势不及,这时哪里还坐得住,登时头重脚轻,"扑通"一声,跌下马去.校场上采声四起. 陆游见毕再遇转败为胜,一颗提得高高的心方始落下.转头含笑对辛弃疾道:"这少年确是人才!"辛弃疾虽然未语,但不住点头,目中也满是欣喜之色.赵方是他手下的第一武将,但与毕再遇交手数合即败,毕再遇武艺之精,可说是前所未见. 毕再遇下马扶起赵方,两人走到辛弃疾身前.赵方满面羞惭,单膝跪倒,道:"卑职无能,不是毕壮士的对手."辛弃疾上前扶起赵方,呵呵笑道:"哪里哪里,你们两个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左手携了毕再遇,右手携了赵方,大声道:"自今日起,这位毕再遇毕壮士,便是咱们的管军提辖,兼步兵教头."看了看毕再遇,又含笑打趣道:"骑兵教头一职,暂时还不能由你接任."众军校听了,不禁哄然大笑.毕再遇也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红着脸笑了.却听旁边陆游插口道:"傻小子,还不快谢过辛大人."毕再遇如梦初醒,忙伏地道:"在下多谢大人栽培!"辛弃疾伸手挽起,笑道:"免了,免了,日后你能为国尽忠,辛某便心满意足矣."陆游也抱拳笑道:"稼轩公,恭喜你又得一臂啊!" 第五章:试剑杀贼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辛弃疾新得毕再遇,心中甚喜,连日来的郁闷也一扫而空.他看毕再遇与自己身材相若,当即吩咐左右亲兵道:"取我那套黑甲来."无多时盔甲取到,就命毕再遇披挂了,长短正合.众人再看毕再遇时,一身黑盔黑甲,更衬得他英武非凡. 辛弃疾捻须笑道:"这副盔甲系家祖用从东海倭人手中购得的海底精铁所制.当时打造了这副盔甲,还有这柄长剑."说着拍了拍腰间的那柄乌鞘长剑,又道:"倭人的海底精铁果然精良,这盔甲寻常刀剑急切间都难穿透.家祖原拟起事时自佩,可惜事尚未周,便已病逝."又见毕再遇没有佩剑,略一沉吟,解下腰间长剑,亲手替毕再遇系了,道:"这柄剑虽比不得干将莫邪,但也锋利非常,能连断五枚铁钉.也一并与你."退开两步,看看毕再遇一身黑甲黑盔,又看了看他身边插的那柄黑铁刀,不觉喝采道:"好一个黑甲将军!" 毕再遇见辛弃疾对自己如此看重,心中激荡不已.取过包了真钢剑的包裹,单膝跪地,将包裹高举过头,道:"大人如此抬爱,小子愧不敢当,更无以为报.唯有先师遗下的这柄宝剑,愿献与大人."辛弃疾笑着扶起毕再遇,接过包裹,打开看了一眼,道:"唔,还是柄古剑呢."右手拔剑出鞘,登时有如一道冷电自辛弃疾掌上升起.寒气森森,激得周围诸人毛发皆竖.辛弃疾,陆游,赵方等人不由齐声赞道:"好剑!" 辛弃疾执剑把玩,横过剑身,忽地看到了剑刃近柄处镌着两字.他细细一看,不觉面色大变,抬头对陆游道:"放翁兄,你看."陆游探身一看,面色不觉也为之一变.抬目与辛弃疾对看了一眼,两人均在对方目中看到了一丝惊异之色.辛弃疾插剑回鞘,遣散众人,命赵方与辛佑之带兵好生练习.又对毕再遇道:"此处非说话之地,跟我来."说完和陆游回身便走.毕再遇不知何故,满腹疑窦地跟着二人出了校场. 辛弃疾与陆游一言不发,出了校场便直奔西而去.毕再遇见两人面色郑重,也不敢问.辛陆二人一直走到湘江江边,方才放慢脚步.辛弃疾游目四望,察见附近无人,又看江边立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便回头对毕再遇道:"这边来."三人走到大石之旁,停住了脚步. 辛弃疾回身看着毕再遇,肃然道:"你倒底是什么人?这把真钢宝剑是哪里来的?"毕再遇微微一惊,沉吟片刻,慨然道:"实不相瞒,先父名违上毕下进,乃前朝岳元帅麾下部将.当年岳元帅被害之后,家父一心想杀了秦老贼,为元帅报仇.不料被人出卖,反遭秦老贼追杀,终至埋骨荒野.先母携我流落至黄山桃花峰,后被师父出尘道人收养.因先父乃朝廷重犯,师父生前曾再三叮嘱,让我不得泄露此事.但在下蒙大人看重,不敢有所隐瞒."辛陆二人对视讶然. 良久,辛弃疾方缓缓道:"你当真是毕进毕将军之子?"毕再遇伸手取下颈中无时不在的符节,递于辛弃疾,道:"大人请看."辛弃疾接过符节,与陆游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低头去看.那符节通体为黄铜所铸,周围布满了云形花饰,正中镌着"大宋游骑将军毕"七字.陆游一见大喜,抬头道:"你果然是毕进将军之子!忠良有后!忠良有后!"欣喜之下,声音不觉也微微发颤.辛弃疾虽不象陆游那般激动,但欢喜之情也见于颜色,仍将符节交还毕再遇,问道:"那么这把真钢宝剑是令尊从秦桧手中夺得了?" 当年毕进刺杀秦桧未果,反受其害,天下皆知,仁人义士,无不为之扼腕叹息.朝廷给毕进定的罪名是"谋逆",当诛九族.现今岳元帅虽然已获昭雪,但因高宗在世之日,一直偏袒秦桧,是以秦老贼虽死去已久,却仍顶着高宗赵构追封的"申王"的爵号.而毕进及毕再遇父子,却仍算是朝廷重犯.辛弃疾与陆游皆知真钢剑乃当年岳元帅的佩剑,后落入秦桧之手,但旋又失却.辛陆二人俱为文坛上的领袖人物,识穷文章,自然识得剑上之字.今日见真钢剑重现,不免吃惊,是以才会带毕再遇来此详加询问. 听得辛弃疾发问,毕再遇躬身答道:"真钢剑乃先师出尘真人从秦桧府中强取而来."辛弃疾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师父也是岳元帅旧部么?"毕再遇讨道:"师父假死生还,隐姓埋名数十载,自然不希望我轻易曝露他的身份."踌躇半响,终是欲言又止.陆游还欲追问,辛弃疾却摇手道:"再遇必有难言之隐,咱们不必强求."毕再遇见辛弃疾光明磊落,又重贤爱才,折节下士,胸中早自倾倒.思量再三,终于开口道:"大人心存疑问,再遇不敢相瞒,先师就是当年岳元帅麾下第一名将---张宪张将军."一语既出,辛陆二人皆骇然变色. 二人沉默许久,陆游方道:"张宪将军不是早已被秦桧所害了么?"辛弃疾亦心有疑问,但只是以目示之而已.毕再遇见二人皆有不信之意,遂道:"先师当年脱狱而出,入秦府杀人夺剑.但谋救岳元帅不果,心灰意冷之下,便出家做了黄冠.十年前收再遇为徒,直至去年深冬方去世.享年七十有九,已属人中高寿."当下原原本本地将张宪如何杀人做为自己的替身,如何潜入秦府夺剑,又如何去救岳元帅而元帅坚不肯走等事向辛陆二人讲了个清清楚楚.讲到情动处,不觉黯然泪下. 待到毕再遇讲前因后果都讲了个明白,已是日过中天,辛弃疾和陆游也都听得泪流满面.辛弃疾揩了目中之泪,仰天一声长啸,声被四野,道:"岳元帅临去之时,尚念念不忘国事,实乃前所未有的真英雄!张宪将军虽身处江湖,但督教后人,以收复为己任,亦不失一位烈烈奇男子!辛某愧对张将军之识,思量之下,实是汗颜无地!"毕再遇红着双眼道:"先师周游天下,遍会天下英雄.但得先师推崇者,唯大人一人耳.是以再遇持真钢剑以献,希望大人日后能持此剑直斩河朔,还都旧京.再遇誓当追随左右,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字如金石,掷地有声.陆游也颤声道:"对极!对极!好男儿生于当世,自当如此!"辛弃疾为官多年,其间两度遭贬,早已自问遇事能定,处乱不惊,然此刻却热血沸腾,心潮起涌.拔出真钢剑,伸指在刃上轻轻一弹,声如龙吟.转过身来,面对那块大石,提剑一挥,"哧"的一声轻响,真钢剑已入石数寸,如穿腐木.辛弃疾手腕翻转,剑走龙蛇,"哧哧"之声不绝于耳,石屑纷落,转眼间已在石上刻了两个大字,每一划都入石过寸.毕再遇和陆游定睛看时,见辛弃疾所刻的乃是"杀贼"两字,气度雄浑,笔势森森,直欲破石飞出. 陆游见了,不由鼓掌道:"妙啊!你我相交多年,我还从未见你写过这等好字."辛弃疾插剑回鞘,对那两字端详半响,摇头道:"适才我心潮澎湃,一鼓作气,才成此二字,日后却未必再能写得出这样的字了."转身对二人道:"走,我们回去."三人相谐而归.一路上辛弃疾和陆游吩咐毕再遇切不可轻易对他人泄露真实身份,毕再遇自然领诺. 自此毕再遇便在辛弃疾的帅府中住了下来,每日听候差遣,教授军士枪棒之术.闲暇时便演练骑术,不过月余,驰马便如行平地.辛弃疾与陆游常和毕再遇通宵谈论,赵方与辛佑之见毕再遇武艺高强,也常来讨教.转眼间,便已过了半年时光. 辛弃疾数年前遭贬之时,曾于上饶带湖隐居.前年起复,赴任时并未携带家眷,闲暇时常甚想念,每欲取来.但自得毕再遇之后,却又将此事搁过一边.忽一日,收到了女儿辛小娥亲笔所书的一封家信.辛弃疾阅罢,思亲之情不觉油然而生,便拟派人将家眷接来潭州团聚.他想到毕再遇勇力过人,正可担当此任,于是便决定派毕再遇前往. 第五章:试剑杀贼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辛弃疾勤于国事,向来未曾顾及儿女私情,年近五十,只有一房正妻,未有侍妾.毕夫人生有一女一子,长女辛小娥,时年一十六岁,容貌端丽,性情豪爽,自幼便好弓箭,倒颇有乃父之风;次子辛小虎,尚在总角之年.辛弃疾于上饶隐居时,喜爱带湖风景,便在湖畔买了块地,修了居所.辛夫人等现就居于上饶城北,带湖之畔. 这一日风和日丽,辛小娥劲装结束,背上弓箭,腰间悬了一把柳叶弯刀,便出了家门.后山多狐兔,辛小娥不爱女红,整日介便想着习武射猎,今天又不听辛夫人之命,欲上山打些野味.辛小虎梳着个朝天辫,也蹦蹦跳跳的出了门,想跟姐姐一起上山.辛小娥回身喝叱道:"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哪里也不许去!"辛小虎见说,颇不乐意,扁了小嘴,嘟嘟囔囔地道:"整天都你一个人去,没一次带我."辛夫人自门内走出,搂住辛小虎,好言抚慰一番,又转头对辛小娥道:"早去早回."辛小娥点头答应,转身径自去了. 出家门走不数里,转过湖畔的一排杨柳,便上了大路.辛小娥走出不远,忽听前面马蹄得得,拐角处转出了十多名黑衣汉子,都着劲装,背刀携剑,骑了高头大马,列队而来.辛小娥见这班汉子打扮的非民非官,心下奇怪,便不免多看了几眼.那一众黑衣汉子看到辛小娥装扮不似寻常农户,便也都勒住了座骑.其中一骑越众而出,马上那黑衣汉子留了两撇鼠须,一双小眼直溜溜地盯着辛小娥,笑嘻嘻地道:"这位小姑娘,你可知道湖南安抚使辛弃疾辛大人的家眷是在这附近居住吗?" 辛小娥微微一怔,随口答道:"是啊,你是谁?你们找辛大人的家眷做什么?"那黑衣人呵呵笑道:"小人张止方,是辛大人的属下,奉辛大人之命,特来迎接辛夫人,辛小姐和小公子到潭州任上居住."辛小娥少不更事,也不细细寻思,听他说是父亲所派,不由大喜,展颜道:"真的?是我爹爹叫你们来的么?"那张止方眼皮一跳,复对辛小娥上下打量了几眼,回目对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旋又换上了一副笑脸,笑眯眯地道:"哎呀!原来是辛小姐,怪不得看起来如此面善.这般英姿飒爽,果然是将门虎女!在下眼拙之至,竟然对面不识,惭愧,惭愧!"一头说,一头跳下马来,向辛小娥躬身行礼.其余的黑衣汉子却都在马上端坐不动,只拿眼不住去瞟辛小娥,面上的神气也颇为古怪. 辛小娥与父亲久未相见,欣喜之下,不疑有它,还了半礼,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我带你们去好了."言毕当先便走,张止方跟上数步,道:"小姐步行哪里使得,便请骑在下的马吧."辛小娥虽想早点回家将好消息告诉母亲,却又不想骑一个素不相识的大男人骑过的马匹,便摇头道:"不了,我骑术不佳,还是走路来的方便."张止方见辛小娥拒不就骑,只好牵了马自后跟着,其余的黑衣汉子都控马随在二人身后. 走不多远,众人忽听身后蹄声紧骤,由远而来.辛小娥回首一张,只见一个短袍青衫的年轻人拍马自后而来,背负长剑,相貌英武.那青年看到一个容貌娇好的少女和一队黑衣大汉走在一起,身上各携兵刃,看起来却又不似一路,心下微感诧异,便扯住缰绳,放慢了脚步,对一众黑衣人及辛小娥不住打量.其中一个黑衣人见了,忍不住开口喝道:"兀那小子,看些什么?快快走开,免得误了大爷们赶路."喝声响亮,却带出了明显的北方口音.那青年听了,双眉微微皱起,也不开口,只冷冷地瞥了那黑衣人一眼,目光中闪过了一道锐气.那黑衣人一惊,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巴.那青年便也不再理会他,策马走到近前,"托"地跳下马来,举袖对辛小娥施了一礼,道:"这位姑娘请了,在下有一事相询.不知此处离辛弃疾辛大人的府上还有多远,姑娘如果知道,还盼不吝告知." 这青年正是毕再遇,来此迎接辛弃疾家眷.因为辛弃疾不欲招摇,故而只派他一人单身前来,料想毕再遇武功超群,定可护得辛夫人等周全.毕再遇得令后,即日启程,于路不敢多待,走不多日,便来到上饶县境内.他不识得路径,便沿路打听而来,不想正碰上了辛弃疾之女辛小娥. 辛小娥见又有人来询问此事,不觉甚感奇怪,又看毕再遇目光犀利,只是盯着自己不放,不禁双颊微红.双目视地,轻轻道:"沿路过去,前面不远就是.不知......不知阁下有何贵干?"毕再遇谢了,又冲张止方等人打量了一眼,道:"在下奉辛大人之命,前来迎接辛大人家小."迟疑片刻,又道:"姑娘此问,不知与辛大人府上可曾相识?"辛小娥听他说了来意,心下更觉奇怪,瞟了毕再遇一眼,随口答道:"辛知府正是家父."毕再遇吃了一惊,细看辛小娥面目,果然与辛弃疾有几分相似.忙抱拳躬身,行了半个军礼,道:"原来是辛小姐,毕再遇不识尊颜,还望恕罪." 一旁张止方听得两人对答,早在暗暗发急,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插口喝道:"好小子,辛大人只派我等来迎接辛夫人,你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定是金国奸细,来人,给我拿下了!"一众黑衣汉子早已蠢蠢欲动,听了这话,一起跳下马来,便要动手.毕再遇适才已在怀疑这班黑衣汉子的来历,听了张止方一喝,暗自讨道:"这可巧了,辛大人明明之遣我一人单身来此,却哪里又钻出了这班黑衣汉子?而且方才那厮听口音明明就是北方人,难道说这些人会是金狗子的密探不成?" 毕再遇猜的不错,这张止方及这班黑衣汉子正是金将完颜定所派,专为劫夺辛弃疾家眷而来.当年完颜定兵屯济州之时,被辛弃疾一日内连杀七员将佐,劫去知州张安国,又逆破完颜定所发追兵,斩杀悍将兀帖儿.完颜定为此事曾遭金世宗重责,险被处斩,后经多方奔走,算是落了个降职的处分.其后又被金廷调去北方与蒙古人作战,两年前方调回江北.完颜定早年素怀大志,一心想名标青史,但险些被辛弃疾搅的丢官身死,自是对其怀恨入骨.处心积虑,妄想报二十年前那一箭之仇,便多次派遣细作南下查询辛弃疾近况.辛弃疾名满天下,路人皆知,不数月,便将辛弃疾与其家人的情况了解的清清楚楚.潭州驻有飞虎军精锐,且远隔襄樊,不便生事.完颜定又怕打草惊蛇,使辛弃疾有了防备.衔恨之下,竟然收罗了几名宋人,许以重金,作为向导来捉拿辛弃疾家眷.这张止方便是此次南来的带队向导. 毕再遇听张止方喝问,又见几名黑衣人手按腰刀,立在辛小娥身后,更有数人成扇形围在自己左右,心知不妙.他生怕辛小娥身遭不测,心念电转之下,仰天哈哈一笑,道:"你们既是辛大人所派,可有辛大人手令?"张止方冷冷一晒,自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却是完颜定请人摹仿辛弃疾的手迹而写的家书.上前两步,递于辛小娥,道:"辛小姐,请看." 毕再遇看看张止方走近身来,正中下怀,乘其不备,左手一探,快如石火电光,已扣住了张止方的咽喉.右手自背后拔出长剑,横在张止方颈侧,对那一群黑衣人喝道:"都给我退开." 辛小娥事出不意,不由一惊.但她却不害怕,柳眉倒竖,踏前一步,右手握了腰间柳叶弯刀,左手戟指毕再遇,喝道:"你倒底是谁?要干什么?"那十多名黑衣汉子也并未退开,反而拔出兵刃,慢慢围了上来,登时将辛小娥与毕再遇围在中间. 毕再遇见辛小娥竟然敌我不分,不觉又气又急,暗骂道:"真是个傻丫头!"他怀中揣的自有辛弃疾手书的家信,但此时此刻,又哪里能缓出手来取.情急之下,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忙道:"辛小姐,你可识得我手中之剑?"辛小娥定睛一看,却见毕再遇手中所执的正是祖上所留,用倭人寒铁所铸的百练钢剑,父亲时常佩在身上,最是熟悉不过.她心中又惊又喜,道:"这确实是我爹爹的佩剑,你当真是我爹爹派来的?"毕再遇哪里还顾得上给她解说,只点了点头,把掌中剑在张止方颈上略略一按,颈血登时渗出.喝道:"快叫你的手下退开,不然就一剑结果了你."张止方利剑加颈,哪能不急,一叠声地叫道:"快快退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恐惧之下,一泡尿撒在了裤裆里也不自知. 第五章:试剑杀贼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那些黑衣人听了张止方呼喊,却直如不闻,仍半步不退.刀光闪烁,已将毕再遇所有的出路全部封死.其中一个黄脸汉子冷冷一笑,哑着嗓子道:"姓张的一条命又值得几钱银子?完颜大将军有令,捉住辛贼家眷中任一人者,赏一百两黄金,一千两白银,官升一级.兄弟们,并肩子上啊!" 毕再遇本来还不敢确定这班黑衣人的身份,听了这话,更不怀疑.眼看右首几名黑衣人已舞刃冲上,当即左手一挥,将张止方甩了过去.只听"扑扑扑"几声,张止方一声惨叫,便没了声息,也不知挨了几刀几剑.毕再遇回过头来,见辛小娥还在发呆,忙一把扯过,叱道:"还愣什么?想办法逃走!"右手长剑起处,已在一名黑衣汉子胸口刺了个透明窟窿.辛小娥至此方始醒悟,她毕竟是辛弃疾之女,却也临危不惧,拔出腰间弯刀,护定周身. 毕再遇得张宪十年督导,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此刻一柄百练钢剑使得开来,端得是神出鬼没,威不可挡,转眼间又有三人毙于剑下.然而这些黑衣人全是完颜定多年养就的死士,哪里肯退,个个闷不作声,挥刃苦斗.辛小娥虽然也会武艺,但辛弃疾长年忙于国事,疏于督导,本领也只平常,斗不数合,"嗤"地一声,长裙上已给敌人兵刃划了个长长的口子.若非毕再遇回剑护持,已然受伤.余下的黑衣人都是完颜定精心挑选的金人猛士,个个武艺精强,其中那黄脸汉子和一个使两把竹节铁鞭的粗黑大汉尤为出众.这两人围定了毕再遇,招招进逼,料想除去了毕再遇,再去擒辛小娥自是轻而易举之事.毕再遇虽然不惧,但既要保护辛小娥周全,又要提防他人偷袭,左支右拙,不多时便已落在下风.情急之下游目四顾,想看看附近有无乡人.然此地不临乡镇,偶有几个在田间劳作的农人见这一班人舞刃互斫,大砍大杀,都吓得丢了家什远远逃开,哪里又有人敢于走近前来?就连那十几匹座骑,也都跑的远远的立了. 再斗片刻,毕再遇虽又杀二人,却给余者团团围定了,形势愈见不利.毕再遇心下焦灼,暗道:"辛大人初次派我出来办事,难道竟是这般结果?辛小姐若有半点损伤,我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辛大人?不行,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得辛小姐周全!"眼见有一人挺剑刺向辛小娥胸口,当即和身扑上,用左臂硬生生受了一剑.右手剑光一闪,早将那人脑袋砍落.那粗黑大汉瞧出便宜,虎吼一声,一鞭打向毕再遇肩背.毕再遇左臂中剑,霎时间已血透青衫,索性将心一横,不闪不避,长剑疾取那汉子咽喉.剑先鞭后,长剑洞穿了那汉子的喉头,那一鞭方落在毕再遇左肩.但那汉子身死力泄,这一鞭倒也不重. 毕再遇连毙两敌,左臂却也受创,再也难以抬起.一众黑衣汉子共被他杀了八人,加上最先被乱刀砍死的张止方,余下的只有六人,两个武功高强之士又去了一个,再也无法取得优势.为首那黄脸汉子愈斗愈惊,剑法渐渐散乱.毕再遇得势不让,一剑疾刺那汉子胸口.那汉子回剑格挡,毕再遇长剑圈转,将那汉子的剑带至外门,转的几转,那汉子手腕剧痛,只得撒手放剑.他手中没了兵器,怎敢再与毕再遇交手,转身正欲逃跑,毕再遇手中百练钢剑全力一挥,连肩带背,将那汉子斜斜斩作两片.血雨溅处,毕再遇回身一声大喝,又毙一敌于剑下. 与辛小娥缠斗的那人眼见同伴相继毙命,不由心慌手慢.辛小娥乘机一刀从他的喉间斩过.那人喉中咯咯响了数声,扑地而绝.余下的三人心中更慌,看毕再遇势同猛虎,万万难以抵挡,毕竟还是保命要紧,当下发一声喊,不约而同地掉头便奔.毕再遇初出茅庐,从未杀过一人,今日连斩了十余名金狗,正杀得痛快,哪里肯舍.当即大步追上,挺剑直刺,自奔在最后的那人后背直透前胸.另一人回过身来,想要做那困兽之斗,却见毕再遇满身满脸都是鲜血,状如凶神下凡,不觉骇得心胆俱裂,哪里还举的起刀来.张口正欲大呼"饶命",毕再遇已一剑刺入他口中. 毕再遇连毙二人,收剑抬目看时,剩下那最后一名黑衣人已逃的远了.毕再遇自忖失血过多,料难追上,当即举起剑来,冲那黑衣人后背全力掷去.那长剑挟着一声锐响,去如长虹经天,自那金人后背穿入,洞腹而出,复飞前丈余,方力尽而落,斜斜插于地面.再看那金人时,已经扑倒在地,手足兀自抽动不绝. 看四下里再无敌人,毕再遇走过去取回了长剑,举袖擦了擦脸上血水,一口气松懈下来,这才觉得伤处疼的钻心.转头看辛小娥时,却见她仍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动.毕再遇心中一惊,忖道:"难道辛小姐受了伤?"急忙奔到辛小娥身边,道:"辛小姐,你受伤了么?"辛小娥摇了摇头,看着脚旁适才被她所杀那人的尸身,白着一张俏脸,颤声道:"我......我杀人了!"毕再遇看她并无不妥,不觉又气又是好笑,皱眉道:"你没听他们说吗?谁捉住了你,便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另外还加官一级.怎么?难道你还可怜他们不成?"辛小娥摇头道:"不,不,只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毕再遇笑道:"那又怎样?我以前也从未杀过人.但金人凶横残暴,与咱们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怎可对他们心怀仁慈?"辛小娥吁了口长气,脸色渐复,转头看时,却见毕再遇左臂正有鲜血不绝涌出,不觉惊道:"你,你受伤了!"俯身在长裙上撕下了一 缕布条,便要代毕再遇包扎. 毕再遇自下山来,从未近过女色,这时软玉在侧,更有阵阵女儿香直往鼻管里袭来,斗然间不觉已面红过耳.扭捏道:"辛小姐......这个,还是我自己来吧."辛小娥眉头微皱,一时也忘了面前这年轻人刚刚相识,含嗔道:"苯蛋,站好了别动!你有三只手吗?能自己包扎."毕再遇吃她一喝,只好呆呆地站了,任辛小娥代她裹伤,面孔通红,心里却甜丝丝的十分受用,一时间似乎连伤口疼痛也忘记了. 辛小娥替毕再遇包好了伤口,猛然间想起对方是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忙退开两步,低下了头,已是飞红了脸颊.毕再遇定了定神,活动了一下左臂,道:"多谢辛小姐."辛小娥摇手道:"不,不,你救了我一命,我该当谢你才是."抬起头来,正好毕再遇的目光也正转将过来.两人眼光轻轻一碰,忙又都转了开去. 毕再遇转过了脸,眼角却瞥见地上尚有一名黑衣人正不住挣扎,显然尚未气绝.便走过去问道:"你们倒底是谁派来的?倒底有什么阴谋?"那黑衣人喘息片刻,恶狠狠地瞪着毕再遇,一语不发.毕再遇又问道:"你们所说的完颜大将军又是哪个?"那黑衣人嘴角浮出了一丝嘲笑,仍不肯回答.毕再遇看他如此倔强,不觉怒从心起,手起剑落,那黑衣人的头颅登时滚落一旁.他本想把所有的尸身都拖到一起,但左臂伤后乏力,只得作罢.他确信每个黑衣都已死去,检查了每个黑衣人的口袋,却只发现了一些散碎银两,并无任何能表明他们身份的物品.毕再遇揩去剑上血迹,收剑归鞘,回到辛小娥身边.道:"辛小姐,我们还是回府上去吧."辛小娥点头应道:"好吧,我们走."毕再遇牵回自己座骑,又替辛小娥也牵过了一匹马,两人都上了马,一前一后,沿着大路走去. 走不多远,辛小娥回首道:"方才听你自称毕再遇,那是你的名字么?"毕再遇点头道:"是."辛小娥又道:"你功夫好的很啊!是家传的武功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父亲的?我以前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呢?"问题如连珠炮般一个接一个掷来,毕再遇不禁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愣了片刻,方道:"在下半年前方归于辛大人麾下,是以小姐不识."辛小娥点点头,又回过身来,却见毕再遇离着自己有三四步之遥,不紧不慢地跟着,不禁颇觉别扭,嗔道:"离那么远干嘛?怎么不骑过来一些?"毕再遇面上一红,拱手道:"在下与小姐身份有别,不敢与小姐并辔而行."辛小娥闻言,"嗤"地一声笑出声来,语带讥讽地道:"好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丈夫,却还这般爱弄虚礼."毕再遇见她落落大方,反而更觉拘束,尴尬地笑了笑,仍不敢和辛小娥并骑而行.辛小娥看他低眉垂目,一副彬彬君子般的模样,全不似多时激斗中那般神采飞扬,还待开口相讥,却猛地省起自己与他相识还不到半日,不由俏脸一红,别转了头,也不再说话了. 二人来到辛府门前,在门外栓马桩上系了马,推门进院.辛夫人正坐在天井中做些针线,辛小虎则在和两个丫鬓玩耍,一见两人浑身是血的走进院来,都唬了一跳.毕夫人看清是自己女儿及一个陌生青年,不由一声惊呼,快步走到辛小娥身边,左看右看,道:"我的天呐!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般模样?"辛小虎和两个丫鬓也都奔到辛小娥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 辛夫人察觉女儿无恙,这才放下了心,转过身来,对毕再遇道:"这位是......?"毕再遇忙躬身答道:"在下毕再遇,乃辛大人麾下管军提辖,特奉辛大人之命,来接夫人及小姐公子至潭州任上."说着自怀中取出那封信来,双手递与辛夫人.辛夫人接了信,却不拆看,仍对毕再遇打量不休.她看毕再遇左臂缠满布条,显然是受了伤,忙道:"毕提辖受了伤,快去取刀伤药来."那唤做兰草儿的丫头应一声自去了.毕再遇忙谢道:"些许小事,并无大碍,不劳夫人挂怀."待兰草儿取了刀伤药回来,替毕再遇清洗了伤口,敷上了药物,辛夫人方再次动问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还望毕提辖告知."毕再遇自不隐瞒,一一据实相告.辛夫人听得心动神摇,拽住女儿的手,口中不住念佛.一旁辛小虎双眼睁的溜圆,却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毕再遇最终将那一班黑衣人尽数杀死,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哥哥,你一共杀了几个敌人啊?"毕再遇听了,却张口结舌,回答不出.当时情况危急,他下山来又从未杀过人,不免心情激荡,愣了片刻,只得道:"这个么......我也记不得了."辛小娥看毕再遇神色尴尬,不由"扑"地一声,笑了出来. 当日毕再遇便在辛府客房中歇了,一夜无话.次日,辛夫人差人到上饶县城雇了两辆骡车,收拾了一些细软,她与辛小娥共乘一车,又让毕再遇和辛小虎共乘另一辆骡车,带上兰草儿等两三名丫鬓,再留下几个家人看守宅院,便自上路.毕再遇本待推辞,但伤处在马背上颠得疼痛难挡,只得依了.一路行来潭州,倒也无事. 第六章:鹅湖之会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毕夫人等到了潭州帅府,与辛弃疾相会,自有一番欣喜.辛弃疾见毕再遇受伤,甚是惊讶,忙问其缘故.毕再遇哪敢隐瞒,自如实说了.辛弃疾细思之下,觉得唯有多年前驻兵济州的完颜定会对自家使出这等辣手.若是亲人遭金兵掠去,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心惊之余,复对毕再遇大加赞赏.一边亲自查看毕再遇伤势,一边差人去寻城内名医,为毕再遇诊治.又拨帐下一个名唤李贵的亲兵日夜照看,并吩咐毕再遇不必再每日当值,以安心养伤为要.毕再遇推辞不得,只好应诺. 那个名叫李贵的亲兵原系川人,比毕再遇还小了一岁.因仰慕辛弃疾之名,不远千里赶来相投,辛弃疾便用在左右.李贵本就羡慕毕再遇武艺超群,这时日夜服侍,自是精心,更盼望毕再遇能点拨自家些许武艺.辛弃疾的次子辛小虎因听姐姐说毕再遇身手如何了得,整日价也来缠着毕再遇要学武艺.毕再遇被缠不过,且整日无事,便也传授辛小虎及李贵一些枪棒之术.不过月余,毕再遇伤势平复,李贵及辛小虎却也颇有进益. 再过数日,已是初冬时分.时陆游早已辞去,一日,辛弃疾正在堂上批阅公文,一名亲兵匆匆而入,行了一礼,道:"禀大人,有一位自称是陈同甫陈先生遣来的送信人,定要面见大人."辛弃疾闻言一喜,道:"陈东阳派来的人?现在哪里?"那亲兵躬身道:"小的让他在西厢耳房等候." 陈同甫即是辛弃疾的挚友陈亮,小辛弃疾两岁,永康人氏,自幼好学,聪慧过人.他长恨时人积弱,多谈道学,不尚精武,遂针对程朱理学大谈"王霸之说".虽为布衣,但先后两次上书孝宗皇帝,建议革新吏治,北上收复失地,因而名满天下.辛弃疾与其志同道合,对陈亮甚为激赏,曾专往拜偈.两人相见恨晚,遂成挚友. 辛弃疾与那亲兵来到西厢耳房,只见一个约三十来岁,家仆打扮的中年人正坐在房内.那人见辛弃疾到来,忙站起身来,便要跪倒.辛弃疾识得他是陈亮家人王进,上前两步将其扶住,笑道:"你远来辛苦了,怎可行此大礼."待王进起身,又含笑问道:"东阳老弟的信呢?"王进自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双手执了,毕恭毕敬地递与辛弃疾.辛弃疾伸手接了,也不落座,就着门口光亮,便读那信. 书曰:"幼安吾兄:去岁潭州一别,匆匆已是经年.世事多桀,路多风霜,中夜推枕,遥想吾兄风范,料当英姿不减.常欲再往拜望,然又与姿源朱晦庵相约于闽北鹅湖,遂不能至.且思:幼安兄与晦庵公皆系海内人望,与期一会,未尝不可.鹅湖紫溪,风景俱佳,来日我等携酒泛舟波上,畅谈天下之事,尽倾胸中垒块,是何等快哉!亮在此专侯兄至.噫,百载之下,后人岂不笑我辈痴绝耶!"辛弃疾读完了信,一时思绪万千,呆呆立住,不言不语.去岁陈亮曾专来拜访,并言同去拜会朱晦庵之事.当时辛弃疾政务繁忙,又忙于处理地方豪强结社抗命之事,故婉言谢绝,不料陈亮这时又重提旧事. 陈亮信中所说的朱晦庵便是宋时理学大家朱熹.朱熹乃徽州姿源人,十九岁中进士,素以程颐门生自居,才名播于四海.曾被孝宗皇帝召见,面上三札.主张"格物至知,正心诚意."反对与金言和,却又反对备战抗金,说朝廷首先要考虑的就是"修德业,正朝廷,立纪纲."而使金人自屈.时人作诗讽刺曰:"儒冠常作误国论,不修戈甲不用兵.养性若能破敌国,东海水淹泰岳峰."孝宗皇帝听了朱熹的言论,很不高兴,便罢之不用.朱熹得不到孝宗得赏识,失望之余,遂退而著论课徒.在庐山重建白鹿洞书院,广收门徒,传授理学.朱熹与辛弃疾一文一武,虽政见不同,但同为文人之冠首.时人并称二人为"辛朱",为一时瑜亮. 陈亮见程朱道学流传渐广,心中非常忧虑,深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遂不顾自家乃布衣之身,毅然上书于孝宗皇帝,主张"义利双行,王霸并用".更针对朱熹道学说:"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诚心正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言辞锋锐,直指道学之弊.但陈亮如此直言不讳,深深地刺痛了朝中以理学家自居的官员和深信程朱理学的儒生.这些人深恨陈亮,曾先后两次借机诬告陈亮下狱.幸好孝宗很赏识陈亮,常加回护,辛弃疾又竭力奔走救援,陈亮方得放归.但陈亮秉性刚强,宁折不弯,出狱后不禁没被吓倒,反而针对朱熹之理学与其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与朱熹互通书信相互驳斥,长达三年之久,时称"王霸义利之辩". 陈亮与朱熹学术不同,矛盾深刻,辛弃疾与朱熹却也颇不相投.两人虽无深交,倒也偶有书信往来,但言语皆不相合,以至于"格格然若不相入".此时陈亮主动放下与朱熹的矛盾分歧,约辛弃疾与朱熹同来紫溪相会,那自是看中了二人同为海内人望,希望两人能同心协力,共举抗金大业.以辛朱二人的声望,如能号召天下之士北上抗金,朝野上下,势必从者蚁聚.辛弃疾默默而立,想到陈亮以一布衣之身,却对收复大业如此不遗余力,朝中很多官员反而庸庸碌碌,尸位素餐,胸中气血翻腾,良久不定. 当日下午,辛弃疾将府内军政要务俱交付于赵方,辛佑之等人分管,并吩咐众人千万小心在意.待一切安排妥当,方说明自己欲赴鹅湖与陈亮和朱熹二人相会.毕再遇想起金人欲掳掠辛府家小之事,心中不安,当即毛遂自荐,愿随辛弃疾一同前往.辛弃疾虑及毕再遇伤势刚刚痊愈,本不同意.但毕再遇再三恳求,辛弃疾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遂一笑应允. 次日,辛弃疾和毕再遇带上王进李贵二人,换了布衣,各携兵刃.毕再遇除带了百练钢剑之外,连那柄黑铁扫刀也一并提了.一行四人,便自起行. 刚刚出了东门,四人忽听得一骑快马自后匆匆赶来.毕再遇回头一瞧,却见是辛小娥腰携弯刀,骑了匹青聪马,如飞而至. 辛小娥赶上辛弃疾等人,勒马停步,对毕再遇看了一眼,复转头对辛弃疾道:"爹爹,女儿在家里呆了两年多了,整日气闷不过.到了谭州,爹爹也是整日不让女儿出门.今日爹爹远游,便带女儿同去好不好?"说着抬眼望着辛弃疾,满脸求肯之色.辛小娥着了一身红衣劲装,适才一阵急奔之下,俏脸通红,更显得艳若云霞.毕再遇看在眼里,不由得怦然心动,简直想代为向辛弃疾求肯,一想不妥,便忙又低了头,不敢出声.低头片刻,却又偷偷拿眼去瞟辛小娥,谁知辛小娥的目光也正转将过来.两人视线一碰,俱感心房急跳,忙都又扭转了脸.毕再遇转脸时使力过巨,头颈疼痛不已,但怎敢叫得出声,只有暗暗忍着. 辛弃疾并没有留意两人的神色变化,板着脸喝道:"胡闹!一个女孩家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不行!"辛小娥咬了下嘴唇,强自分辩道:"那我就装扮成一个您的随从,别人又怎么知道我是男是女?"辛弃疾闻言,怒气更增,喝道:"越发不成话了!你娘是怎么教你的?快快给我回去!"说罢也不再理会辛小娥,打马径自去了.辛小娥见父亲动了真怒,低了头不敢再说,双目内珠泪已是盈盈欲滴.毕再遇等人也觉辛小娥所想过于胆大,哪里还敢多口,一个个拱了拱手,便自随辛弃疾而去. 辛小娥抬起头来,辛弃疾和毕再遇等已去的远了.她心中气苦,将手中马鞭往左右不住乱挥.兀立良久,别无他法,只得拨转了马头,自回谭州去了. 第六章:鹅湖之会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辛弃疾等一行四人,晓行夜宿,不数日就赶到了鹅湖附近的永平小镇.王进带路,引着辛弃疾及毕再遇到了陈亮所在的客栈.辛弃疾也不顾鞍马劳顿,一边吩咐李贵去安排食宿,一边带了毕再遇去见陈亮. 王进当先来到陈亮栖身的客房,见房门半启,知道主人在内,忙回身对辛弃疾道:"辛大人,里面请."话音未落,已听房内一人高声叫道:"是幼安兄到了么?"说话间一人快步自房内抢出,布衣未冠,一手执卷,足下鞋子也未穿好,赤了双足,口中兀自一叠声地道:"幼安兄,一别经年,想煞小弟了!"正是陈亮来迎.辛弃疾上前两步,执了陈亮双手,呵呵笑道:"古人有倒履迎客者,龙川不履来迎,却是更见待客之诚啊!"陈亮低头看了看自己双足,也忍俊不禁,两人相对大笑. 毕再遇站在一旁,定睛打量陈亮.陈亮身材也不甚高,颇为瘦削,容貌平常,只是一双眸子炯炯有神,盼顾间精芒必露,令人一见难忘."这就是以布衣之身接连两次上书孝宗,倡言革新,劝圣上整军伐金;又与朱熹书信论战,因之闻名天下的陈同甫么?"毕再遇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陈亮问道:"这位小哥是......?"毕再遇知道是说自己,忙放下黑铁刀,抱拳躬身,道:"在下毕再遇,新归于辛大人麾下.久闻先生大名,今日一见,实乃平生幸事."陈亮笑着还礼道:"哪里,哪里,亮乃一介布衣书生,手无博鸡之力,胸无经世之才,因直言无忌才得了些许微名,愧甚,愧甚!"毕再遇见他如此谦和,心中颇起好感,便也笑道:"以布衣之身而敢于上书言政者,四海之内,唯先生一人耳,先生又何须过谦."陈亮见这年青人提刀负剑,想来必然是个纠纠武夫,未想到谈吐却也不俗,心中也便先有了三分好感.听他提起上书言政之事,想起两次下狱,可说皆是因为上书直言而起,不觉已勾动情肠,微微一声轻叹,嘴角已是换了苦笑.摇头道:"罢了,罢了,些许往事,提它做甚,请进,请进."说着举手肃客.几人进房,分宾主坐了.毕再遇不敢就坐,便立于辛弃疾身后.辛弃疾指着身边的椅子笑道:"在龙川兄这里还讲什么名位,你也乏了,坐下就是."毕再遇方才落座.陈亮告一声得罪,方始着好鞋袜. 王进吩咐店伴端来汤水于众人净面,又提来茶壶,斟好茶水奉上,后自行退出.辛弃疾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笑吟吟地打趣道:"龙川兄,去岁辛某未能成行,看来你尚耿耿于怀啊.好了,今番我放下公务专程赶来,龙川兄有何指教?"陈亮见问,忙摇手道:"幼安兄切勿说笑,亮虽然身为布衣平民,但于社稷大事,却也不敢毫不关心.前些日子,亮曾听说圣上已经面喻群臣,欲传大位于太子.幼安兄身为社稷重臣,想来也已然知晓."辛弃疾点了点头.陈亮又道:"太子身处重宫,与留正等一班人往来甚密.留正等人素来反对伐金,太子身处其间,日久必受其所污.一旦继位,朝局势必为之大变.你身为北上抗战之表率,势将成为朝中奸党攻汗之的.幼安兄,山雨欲来啊!"辛弃疾点头苦笑道:"是啊,数月前,放翁兄曾来拜访,也深以此事为忧,但亦无可奈何.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辛某一身的进退荣辱,不过是区区小事,然而我一手创建的飞虎军如遭遣散,辛某数年来的苦心经营,又将成为泡影.唉,时不我与,奈何!"说罢摇头长叹.陈亮站起身来,亢声道:"昔年诸葛武候北伐曹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是何等壮哉!我辈行事,也要学一学先人风范.此番我约幼安兄与朱晦庵同来一晤,便是想劝说朱晦庵与我等一起号召天下能人异士,共抗金朝.以兄与晦庵公之名望,如能同心协力,登高一呼,从者势将蚁聚,定能在朝野上下造成极大影响.其后我等再号召士人,联名上书,劝圣上绌退群小,举用贤能,再整兵北伐.千年前,楚霸王以八千江东子弟,便能横扫强秦.我堂堂中华上国,沃野千里,带甲百万,又何惧金贼之不灭耶!"说到高兴处,陈亮双眼放光,适才的一脸阴云也已一扫而空.一旁毕再遇听得激动不已,着力一拍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大声道:"好!大丈夫立身于世,正当如此!"耳旁却听"喀嚓"一声,低头看时,原来兴奋之下使力过巨,一拍之力竟把座椅的扶手击成了两截.陈亮看在眼里,不禁吃了一惊,脱口道:"好功夫!"毕再遇面孔一红,低头道:"小子听了先生妙言,一时失态,还请恕罪!" 辛弃疾却完全没有陈亮与毕再遇二人那般激动.毕再遇年纪尚轻,不谙世事;陈亮系一介布衣,性情又过于刚直.朝中之暗,官场之恶,非二人之所能想.但看二人兴奋满面,却不忍坏了二人兴致,几番思量,唯有一声轻叹. 鹅湖山位于永平镇之东,不过数里之遥,山下的小小湖泊,便为鹅湖.笠日辰,辛弃疾等人用过早饭,左右无事,看天色晴好,便同往鹅湖游览.毕再遇吩咐王进李贵两人整治了一些酒菜,用个大食盒抬了,也一同前去. 众人出了永平镇,一路谈笑,投东便去.陈亮年纪虽然比毕再遇大了一倍有余,但志趣相投,昨日一番快谈,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路上众人虽都笑语不断,却仍以陈毕两个对答居多.走出数里,上了一个小小土丘,出了丘上树林,鹅湖山便已宛然在望.看山脚湖泊,果然形如一鹅,想来鹅湖山之名,便是由此而得.此时虽然已是初冬天气,但江南地气温暖,草木尚未凋零,仍是北方深秋模样.鹅湖山上,树高林密,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色;山下波平如镜,微澜不起,一个渔家独笠孤舟,在湖心垂钓.远山近湖,尽入眼底,竟如一幅泼墨山水一般,令人胸臆为之一阔.见了此情此景,辛弃疾不觉含笑道:"我常道带湖风景甚佳,却不料这鹅湖也别有一番景致."陈亮闻言笑道:"这还是初冬天气,若是春日来游,那方称得上风景如画." 谈笑间,众人已走近湖畔.转首望时,只见左首不远处结着几间草庐,门外晾晒了几张渔网,岸边还系了两艘扁舟,想来当是那湖中渔者的家了.陈亮手指那几间草庐道:"前年我偶然来此,曾向这渔家借了一条小舟.走,我们还去讨借,泛舟湖上去." 来到那渔家门前,却见只有一个约五六岁的小孩子坐在地上,堆些沙子玩弄.看到辛弃疾等人走到身前,张着双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不知如何是好.毕再遇弯腰笑道:"小朋友,你爹你娘在家么?"那小孩回首叫道:"妈妈,有人来了."柴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中年妇人自内走出.看毕再遇等人个个器宇轩昂,不知是何来路,迟疑着道:"几位大人,你们是......?"毕再遇取出几块散碎银两,递于那妇人,并说明了来意.那妇人自无不允,走上前帮众人解开了一条小船,银子却不敢收.毕再遇遂硬将银两塞在她手中,道:"给孩子添些衣物."那妇人方千恩万谢地收了.那船虽不大,但容纳五人却也绰绰有余,众人上了船,将那食盒也抬了上去,欸乃一声,离了岸边,便向湖心驶去. 看看将近湖心,陈亮吩咐在后稍的王进歇了手,让小舟自行漂浮.毕再遇及李贵打开食盒,将蒸鸡,蹄膀等荤素菜和杯筷等物,一样样摆在船舱正中.另有两葫芦白酒,也一并取出.辛弃疾让王进和李贵搬些酒菜在后稍吃喝,又叫毕再遇于二人间打横坐了,就着那天光水色,饮酒畅谈. 毕再遇心情愉快,便忍不住放开了喉咙,左一杯右一杯喝个不住.陈亮见毕再遇杯到即干,显然酒量甚豪,不觉微笑道:"可惜此间没有大碗,杯小不能尽兴,倒是委屈毕兄弟了."毕再遇忙谢道:"不敢,再遇见此地风景甚佳,不觉胸襟大开,是以多饮了几杯,倒教大人和陈先生见笑了."辛弃疾此刻也心情甚好,闻言呵呵笑道:"那有什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方显男儿本色!"陈亮亦举杯一口饮了,道:"我等可以在此间畅饮杯中酒,笑谈胸中事,那固然是好,可惜江北大好河山,无数百姓都处于金贼爪牙之下,不知何日方能九州一统,万民举杯.如到那时,我等再携酒重游此地,是何等快哉!"辛弃疾沉吟未答,毕再遇已赞道:"先生所言极是!待到圣上有诏北伐,再遇随辛大人破了金贼,收复失土之后,定当携酒与先生共饮."陈亮击节赞道:"壮哉斯言!如我华夏儿女俱像再遇兄弟这般,又何言失土难于收复!来,我三人共饮一杯."提葫芦给自己满满斟上,举杯和二人一碰,仰首一倾而尽.毕再遇也举杯干了,与陈亮一亮杯底,两人呵呵大笑.辛弃疾见二人豪情万丈,也打起精神,陪着饮了一杯. 第六章:鹅湖之会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陈亮酒力本浅,连尽了数杯,酒气上涌,已是满脸通红.遂放了酒杯,摆着手道:"亮酒量窄小,权且一歇,少停再饮."转头对辛弃疾道:"金人铁骑精良,我朝军马除了川中吴氏及幼安兄麾下的飞虎军外,余者皆久不操练.亮认为,咱们大宋若想战而胜之,局势却也不容过于乐观.幼安兄,记得上次你信中说金人已在危亡之际,那却又是怎么回事?"辛弃疾放了酒杯,道:"金军之精虽向称天下之最,但立国至今,骄矜之气渐生,勇武之气渐退,除邓州完颜定完颜纲父子麾下的兵马尚保留了其祖上的勇武之外,余者亦不足虑.我数次往金境内派遣细作,得知塞北蒙古诸部日见强盛,隐隐有南下并金之志.金人屡次挑动蒙古诸部互斗,唯恐蒙人兴起.一旦蒙古诸多部落归于一统,定会南下与金人争衡.再者,金国国内原辽人部族,不堪居于金人之下,常举兵反金.金兵数次镇压,都是勉强取胜.百姓流离,战乱不休,观此时金国,貌似强大,实则外强中干,已有内忧外患之势.所以,我才会说金国已在危亡之际."陈亮听了这一席话,不觉大喜,道:"如我朝如北联蒙古,西合西夏,那金人岂不是便没了还手之力了么?"辛弃疾迟疑片刻,道:"话虽如此,但我朝人心不齐,言战言和,纷纷不一,连海内名士如朱晦庵者,也不言战.圣上每欲下召北伐,都是中途而止,原因俱在与此.而且,圣上日后一旦退位,那形势也就难说的紧了."说罢摇了摇头,脸上已是没了笑容. 陈亮慨然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约朱晦庵同来一晤.如朱晦庵能与你我同心协力,其千百门生又岂能不以其师马首是瞻?士人中深信朱晦庵之说者,不下万人,纵不能得其全助,得其半亦足.是时朝野上下,众口一词,皆言金贼可伐,则大事可谐亦!"辛弃疾点点头,道:"如能这般,自是最好,只怕......"陈亮道:"只怕什么?"辛弃疾道:"只怕朱晦庵不赞同你我之言论,又何能成事?"陈亮摇首笑道:"幼安兄多虑了,朱晦庵素以孔夫子门生自居,孔夫子尚仁学,以天下为己任,朱晦庵精通孔子之学,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我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其又焉有不赞同之理?"辛弃疾微微一笑,并不接口.说朱熹精通孔子之学,自是不假,但他已近耳顺之年,一生空谈"诚心正意"四字,又焉能因一席话而将一生所讲理学弃于脑后?只不过看陈亮兴致正高,不豫破坏气氛而已. 陈亮逸兴横飞,提葫芦分别与三人都斟满了酒,道:"来,来,我们趁着这山光水色,再多饮几杯."言毕举杯一吸而尽,辛毕二人也都饮了.毕再遇笑道:"古人以汉书下酒,可谓豪情万丈;今陈先生就着好山好水,以胸中经纬下酒,此番豪情,却是更胜古人了!"陈亮闻言哈哈一笑,道:"如我朝破了金贼,我等如岳少保词中所言那般''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那才叫豪情万丈呢!"辛毕二人尚未答话,忽听远远地有一人长笑道:"如此壮志,方称得上真汉子!真豪杰!"三人一怔,凝目向发声处望去,却见说话的正是那在湖心垂钓的渔者. 辛弃疾听那渔者出言不俗,心生接纳之意,遂起身朗声道:"尊驾是谁?如有雅兴,便请移船一叙如何?"那渔者放下钓竿,将小船缓缓划近,拱手道:"在下本不欲唠叨,但十数年来,实未闻得如此佳音,便忍不住开口说话.扰了几位快谈,恕罪,恕罪!"言语虽客气,但姓名一节却略过未提.辛弃疾笑着摇手道:"无妨,无妨."陈亮也起身道:"请过船一叙."两船挨近,那渔者轻轻跳过船来,伸手摘了斗笠,抱拳道:"唠叨,唠叨."毕再遇定睛打量那渔者,见他约四十来岁年纪,古铜色脸膛,留着一部短须,一双眼睛看来甚是浑浊,相貌实是寻常不过. 听那渔者有意避开姓名不答,辛弃疾微觉奇怪,招呼那渔者坐了,又问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那渔者无声地一笑,摇头道:"小人的姓名不说也罢,没得辱没了祖宗."辛弃疾看他坚不肯答,微微一笑,也就作罢.一旁陈亮插口道:"想不到尊驾竟是高人隐士,亮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恕罪."那渔者仰天笑道:"什么高人隐士,在下一介山野小民而已,只不过见不得官场中的污浊,又爱惜此间山水,权且在此栖身罢了."辛弃疾与陈亮对视一眼,愈感惊奇. 三人与那渔者对饮了几杯,陈亮开口道:"阁下谈吐文雅,极似饱读诗书的士人,怎地甘愿在此埋没了才学?博取功名,为国出力,岂不更好?"那渔者摇头笑道:"君子哉蓬伯玉,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人各有志,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耳."陈亮又道:"天下之事安可一概而论,为官者也未必尽是些争名逐利之辈......"话犹未完,那渔人已摆了摆手,笑顾辛弃疾道:"如稼轩公身居庙堂,又心忧社稷者,世间又有几人?"陈亮意犹未舍,但那渔者显然不豫再继续这个话题,对辛弃疾,陈亮,毕再遇三人左右打量一番,话风一转,道:"在下出身寒微,却颇通风鉴相人之学.观在座诸公,俱为当世豪杰之士,若生于秦末汉初,纵不得裂土封候,也足以名标青史,光耀子孙.可惜生不逢时,命乎?天乎?"一边说,一边不住摇头.陈亮和毕再遇听他突然转了话题,均不禁一愣,陈亮皱眉道:"亮性情鲁钝,不解阁下之意,愿闻其祥."那渔者微微一笑,却不做答,缓缓道:"比如那一潭好水,原本清澈;但年深日久,则不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也就混了."顿了一顿,转头看看陈亮与辛弃疾,续道:"那潭中一尾小鱼,一意想将那潭水复清,却如只手补天,是何其难也?不如抽身而去,另寻好水而居,不也可快活一生!"陈亮与辛弃疾都听出那渔者是在劝自己做出世之想,毕再遇却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陈亮默然良久,慨然道:"阁下所言亦是至理,然亮却不敢苟同.昔年十国战乱,百姓流离.陈传老祖袖手高卧,待天下平,固是高人之举,然又曾济得几民?五胡乱华之时,祖狄为了一匡天下,曾自率甲兵,北伐中原.虽未成功,却仍不失为千古英雄!如陈传老祖般袖手高卧,亮不屑为."毕再遇这时方明白那渔者的话中含意,想起先师张宪临终时的那一番话,不禁热血满胸.亦慨然道:"国有道,不变其志,强者峤;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峤.方为我辈本色!"辛弃疾收甲南渡,壮志至今未酬,本就怀了一股郁郁不平之气,此刻又被陈毕二人激发了胸中豪气,不禁放手一拍船舷,高声歌道:"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均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江月.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歌声高亢,远远传出,空中云为之凝. 去岁陈亮拜访辛弃疾之后,两人曾赋词互答.此时辛弃疾所歌的正是当时他自作的第二首词,也正应了三人此刻的心情.毕再遇从未听过此词,闻之胸中既酸且热,不由鼓掌大声叫好. 那渔者看三人神情激昂,不觉为之动容.默然片刻,忽而仰天长笑.陈亮颇为不悦,皱了皱眉,怫然道:"阁下何故发笑?"那渔者敛了笑容,正色道:"各位,就算大宋攻破了金国,收复了失地,这世间的千万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了吗?"三人都是一怔,过了半响,均不回答,只毕再遇开口道:"为什么?"陈亮和辛弃疾却都低头不语.辛弃疾数年前曾于南方镇压过茶贩起义,深知"官逼民反"四字.想那大宋数千里境内,又有几处不是横征暴敛?想那百姓如能丰衣足食,又有谁会冒着杀头灭族之祸而起事反抗?一时间千头万绪,纷踏而来,不觉摇头一声长叹. 那渔者并未回答毕再遇,自行站起身来,跳回了自家的小船.一边荡开了舟,一边长声吟道:"道不行,乘搓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吟声里水波动荡,竟自摇舟去了.毕再遇起身高声道:"前辈慢行,异日可还有机缘相见么?"那渔者不答,只听远远地一阵歌声传来."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勿告."却是诗经里的一首,听他歌中之意,自是不希望三人泄漏他的行踪了. 辛弃疾望着那渔者背影,出神半响,方叹道:"青山之下,白水之边,草莽里不知埋没了几多英雄好汉!"说罢轻轻摇头,神情廖然.陈亮本怀了一腔豪气,但听了那渔者的一番话,也有些郁郁不乐.毕再遇听了辛弃疾那一声叹息,不觉想起父亲和先师张宪俱是丧身荒野,一腔忠愤,却无人能识,胸中不禁为之大疼.王进与李贵见三人神情异样,哪敢插话,都躲在了船尾一声不出. 过了良久,陈亮双眉一扬,伸掌在船栏上重重一击,直震的湖面水波破碎,小船亦左右乱晃不已.众人一愕间,只听陈亮厉声道:"大丈夫立身于世,怎可因一语而沮丧.不见诸葛武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字在先么!"辛弃疾目视陈亮,良久,方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七章:晦庵隐私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陈亮与辛弃疾在永平住了数日,其间又将紫溪,鹅湖寺等处都游览了一回,但朱熹却始终未至.辛弃疾因公务在身,不免发急,耐着性子再等了两天,朱熹依然不来. 这日下午,辛弃疾,陈亮,毕再遇三人正在房中闲谈,李贵忽然匆匆进房,拿着一封书信递于辛弃疾,道:"有个汉子拿了这封信给我,说是朱晦庵派来的,要我将此信交于大人和陈先生."陈亮闻言喜道:"那送信人呢?现在何处?"李贵见问,撇了撇嘴,悻悻地道:"已经走了,留也留不住,火烧屁股一般,也不知急些什么."还待再说,转头见辛弃疾面带不愉之色,便收了口,低头自行退出. 辛弃疾举信一看,只见封皮上用浓墨写着:"幼安公同甫公共启"几字,下面还另有一行小字,却是"姿源朱晦安顿首",笔致圆润.辛弃疾和朱熹偶然也有书信往来,识得是朱熹亲书,当下摇了摇头,也不拆封,将信往桌上一掷,叹道:"晦庵不来矣!"陈亮瞠目不信,取过拆开便看.读不数行,面色已渐趋阴沉,待到看完了信,已是怒容满面.将信札往桌上一拍,气冲冲地道:"想不到在他朱熹心中,国家大计还不如他小小足疾,半亩芹菜来得重要!"辛弃疾默默无语,毕再遇虽不识朱熹之面,却也暗暗恼火.原来朱熹在信中说因为近日足疾发作,行走不得,又说怕出门后吃不到自家院子里种的菜蔬,故而不来. 陈亮越想越气,猛然起身道:"我再亲去找他."辛弃疾摆手道:"罢了,就算你亲自去邀,朱晦庵他也不会来的."看陈亮兀自愤愤不平,便又道:"潭州任上公务尚在,我出来已有多日,也该回去了,这件事还是权且放一放吧."陈亮废然而坐,抚首不语.辛弃疾劝道:"龙川兄,你也不必过于烦恼.朱熹与你我二人志不同,道不和,即便是来了也不会答允此事.唉!三代之下,人心不古.今世之儒,已早非先秦之儒.如今像龙川兄这般身处江湖,却又心忧社稷之人,又何其稀也!"言下不尽怅然.过了良久,陈亮方长叹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三人沉默片刻,陈亮抬起头来,道:"幼安兄,明日你便要回潭州去了?"辛弃疾点头.陈亮略一思索,又道:"好,那么我明日也启程到邓州去."毕再遇和辛弃疾听了,都吃一惊.辛弃疾忙道:"邓州乃金人辖地,你去那里却是为何?"陈亮苦笑道:"既然邀朱晦庵之事不成,我只有退而求其次,去江北察看一下地形.日后若再次上书,也可以拿些有利的证据出来."辛弃疾一愕,执住陈亮双手,道了声:"龙川兄,你何苦如此......!"胸中感慨,一时已说不出话来.毕再遇亦想不到陈亮会如此锲而不舍,竟要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去前线堪察地形.吃惊之余,亦不免既感且佩. 辛弃疾沉吟片刻,开口道:"龙川兄,你乃一介书生,不通武艺,身临险境,实非易于之事.且金人早存亡我之心,你前去刺探军情,一旦身份泄漏,立时便有杀身之祸.此举实是大大不妥.依我说......"陈亮不待辛弃疾讲完,便截口道:"幼安兄,我意已决,你不必相劝.此事我早就考虑过了,纵有些许危险,陈某又怎可因之裹足不前?我是一定要去的."辛弃疾素知陈亮性情,看他神色坚定,知道他早已下定了决心,无可再劝.当下叹了口气,心中焦灼.偶转眼间,却见毕再遇在一旁捉而挠腮,一副激动不安的模样.他年轻好事,听陈亮要潜入金人军事重镇邓州,不免心痒难堪.辛弃疾瞧在眼里,心中忽生一计,便清咳一声,徐徐道:"龙川兄,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再相劝.但是,这位毕再遇毕提辖,却也要和你一同前往."陈亮听了一怔.毕再遇听辛弃疾提到自家名字,忙"霍"地站起身来.只听辛弃疾续道:"我早就欲派毕提辖往唐邓二州刺探金军近况,只是一直未得其便.现今与龙川兄结伴前往,路上也可互相有个照应,却不是好."毕再遇头脑倒也不笨,知道辛弃疾叫自己刺探金人军情是假,保护陈亮周全却是真,见辛弃疾目光向自己看来,忙躬身道:"是,属下领命."陈亮与辛弃疾相交莫逆,又岂不知其一片苦心,感激之余,便呵呵笑道:"如此便有劳毕兄弟了."辛弃疾看陈亮答允,这才放下心来.想陈亮此去必经襄阳,便又提笔修书一封,写于襄阳府统制杨震仲,书明陈亮此行的目的,托杨震仲开关放行等等,教陈亮带在身边. 当晚,辛弃疾又将毕再遇唤到身边,嘱他于途好生照顾陈亮,毕再遇自然应诺. 次日,辛弃疾便与李贵启程赶回潭州.毕再遇见李贵步行不便,便将坐骑于他骑了,与陈亮送至镇外,目送二人去的远了,方始返回.两人回到客栈,王进早将两人的行李打理整齐,只待出发.毕再遇问道:"陈先生,咱们这便启程么?"陈亮点点头,道:"是,不过咱们先要去的不是邓州,而是庐山.我定要面见朱熹一趟,责他为何因些许小故不来."毕再遇是年轻人的性子,早在暗责朱熹为了一己之私而弃民族大义于不顾,听了陈亮的话,自是赞成.于是一行三人,离了永平小镇,日行夜宿,便往那庐山进发. 庐山“苍润高逸,秀出东南”,自古便闻名天下.唐代诗人白居易更以"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八字评之.向为文人墨客集聚之地.朱熹官场失意,不被孝宗皇帝看重,索性便带着门下弟子到庐山重建白鹿洞书院,广收门徒,著书讲学.一心一意,只传授"诚心正义"四字.二十年间,其学早已遍布大江之南.是以朱熹虽然无官在身,不为孝宗所赏识,但在士人心中,却是深孚众望.时人多称"朱子"而不名之,以示敬重.古诗有云:"三间茅舍向山开,一带山泉绕舍回.山色泉声莫惆怅,三年官满却归来."朱某人此举,也可谓有古人之风了. 陈亮等人来到庐山脚下,因天色已晚,便就近找户农家歇了一夜.次日,陈亮命王进在那农户家中等候,问明了白鹿洞书院的所在,自与毕再遇一同前去. 白鹿洞书院始建于唐,是时在此隐居的名士李渤曾养有白鹿一头,出入相随.是以书院建成后,便以"白鹿洞"三字为名.二人迤逦行来,虽是初冬时分,然江南地气温暖,山中多奇松怪石,秀峰参次,氤氲满谷,景色亦可入画.但是二人哪有心思赏玩,只顾往书院方向走去.不过一个多时辰光景,白鹿洞书院便已遥遥在望. 到了书院门前,但见门扉大开,门洞内并无一人,只闻得书声朗朗,间或杂着几声琴韵,自院内传来.陈亮破颜笑道:"此处风景优雅,令人一见忘俗,难怪朱晦庵要在此地办学,这里倒真是个读书养性的好地方."毕再遇只顾四下里张望,远远看见一人自院落中走来,忙道:"陈先生,那边有人来了."陈亮定睛看去,见来者年纪虽已不小,但做奴仆打扮,想来便是守门的家仆.那人走近前来,见陈毕二人装束一文一武,虽然是布衣,但一个目光炯炯,一个神采飞扬,气度却是不凡.当下不敢简慢,躬身问道:"两位是谁?来此间不知有何贵干?"陈亮还了一礼,道:"书院主人晦庵公在?"那家仆拱手道:"我家主人现在院内讲学,不知两位怎生称呼?"陈亮淡淡道:"你去禀报你家主人,便说永康陈同甫前来拜访."陈亮与朱熹书信论战,达数年之久,那家仆岂能不知.闻言不由一惊,上下打量陈亮几眼,施了一礼,回身匆匆去了.陈亮转头对毕再遇道:"咱们便在此少候片刻."毕再遇点头. 过不多时,几人自内快步而出.其中一人朗声笑道:"原来是同甫公远来过访,朱晦庵未曾远迎,有罪,有罪!"自然是朱熹带了几个文人前来迎接了.陈亮数年前与朱熹有过一面之缘,闻言抬目望时,见朱熹须眉微白,已现老态,但红光满面,精神也颇建旺,想来是保养有术.忙踏上两步,拱手笑道:"哪里,哪里,亮已有数年未见晦庵公风姿,常甚想念.日前与稼轩公鹅湖别后,便转来此间,专来叨扰."朱熹呵呵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朱某闲暇之时,亦常思与同甫公探讨学术,今日远来,实教朱某喜出望外."上前执了陈亮之手,将左右人等一一向陈亮介绍.一旁毕再遇呆呆看着,心中微感诧异.他原以为朱熹与陈亮学术不合,又通信互相驳斥长达数年,心中定然怀恨.此番相见,必然会非常冷淡.哪知竟如此亲切,便似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难道先前对朱熹的猜测全然错了么?"毕再遇心有所思,便定睛对朱熹上下打量不已.看了片刻,胸中微微一动,感觉朱熹的面目颇为熟悉,好像自己先前与他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似的,但到底于何时何地见过朱熹,却又全无印象.他心中又隐隐觉得那次见面与自己关系甚大,一时间百思不解,竟呆呆地出了神,连那几名文人姓甚名谁也没有听在耳中. 第七章:晦庵隐私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八章:边塞之旅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那天辛小娥自行回到辛府,也不理会旁人,气愤愤地回房,和衣睡倒在床上,中饭也不去吃.任丫鬓兰草儿千呼万唤,她始终不理.兰草儿无奈,只得去告知了辛夫人.辛夫人知道女儿又在发那小姐脾气,忙领着辛小虎来到女儿房中.却见辛小娥仰卧在床上,一双眼睛兀自睁的大大地,正盯着床幔发呆. 辛小娥听到有人进来,当即转身面向床里,背对母亲.辛夫人走近坐在床边,轻声道:"小娥,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了你啦?"辛小娥心中正烦,闭口不答,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辛夫人连声追问,又好言劝慰道:"你就是再怎么烦恼,也得吃饭啊,不然饿坏了身子怎么办?要不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几样小菜,好不好?"但任她好说歹说,辛小娥始终紧闭口唇,也不转过身来.辛夫人无计可施,只得叹了口气,暗暗发愁.辛弃疾长年忙于国事,在家赋闲的时间很少,对女儿自然疏于教导.辛夫人对女儿却又过分娇纵了些,是以辛小娥自幼便养成了这般脾性.除了对父亲尚有几分惧怕之外,家中任谁也劝服不了她.辛夫人也是毫无办法. 辛小虎大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忽尔扑到母亲身上,耳语道:"妈妈,我知道姐姐为什么生气."辛夫人轻轻将他推开,嗔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一边玩儿去."辛小虎颇不乐意,撅起嘴巴,大声道:"我自然知道.姐姐去追毕再遇哥哥,爹爹却不让她去,她自然就生气了."辛夫人闻言愕然.辛小娥听了,不觉又羞又怒,坐起身来,已是粉腮通红,喝道:"小虎你再胡说八道,仔细我老大耳光抽你."辛小虎自恃有母亲在场,却也不怕,得意洋洋地道:"还不承认么?你每天都叫我去看毕再遇哥哥在做些什么,昨天又叫我去问毕再遇哥哥要去哪里,我还不知道么?"一旁丫鬓兰草儿听了这话,忍俊不禁,掩着嘴巴偷偷直乐.辛小娥大羞,随手抓起床边妆台上的木梳,向辛小虎投去.辛小虎跟了毕再遇月余,倒也练的身手矫捷,眼看木梳掷来,当即侧身避过,随即一溜烟般跑出了房去,口中兀自喊道:"姐姐喜欢毕再遇哥哥了!姐姐喜欢毕再遇哥哥了!"幸好辛小娥闺房前的花园甚大,料来也无旁人听到. 辛夫人看了辛小娥的情状,已知辛小虎所言不假,也就放下了心.毕再遇武艺超群,沉勇果敢,那天若非他尽歼来敌,辛小娥势将落入金人之手,是以辛夫人对这年轻人一直暗中嘉许.现下女儿对毕再遇心生爱意,辛夫人心中倒也有几分欢喜.她情知年轻人面嫩,心事刚被戳破,必然羞涩难当.当下对女儿再抚慰几句,又吩咐兰草儿到厨房去搬些饭菜到小姐房中来,也就自行去了.兰草儿随后走出,轻轻替辛小娥带上了房门.辛小娥孤身在内,悄坐无语,兀自觉得面颊阵阵发烫. 陈亮携毕再遇离了庐山,虑及此行凶险,便打发王进先回了永康.两人渡过大江,走走行行,一路无事,早到了襄阳城下. 襄阳原乃宋时重镇,水陆交通便利,商旅不绝,人口密集.又临近江南鱼米之乡,物产丰饶,甚为富庶.但是,自高宗南渡以来,宋金数度交兵,襄阳一度曾为金人占据,后由岳飞统兵收复.烽烟频举,百姓流离.陈亮与毕再遇一路所见,只是残墙败垣,枯草荒原而已.北风飒飒,落叶纷纷,昔日繁华景象,早不复见. 再往襄阳城北不远,便是金人地界.襄阳府统制杨震仲不敢稍有差池,每日除了严守城门外,更派有一队轻骑在城外方圆数十里内来往巡逻,以示警戒.两人到了城门下,但见旌旗飘扬,城高池深,也颇有几分威严气象.城门旁十数名宋兵全副披挂,正在盘查过往行商.陈亮缓步上前,自怀中取出辛弃疾的书信,随手递于一名兵丁,道:"布衣陈亮,求见杨统制杨大人."那兵丁倒也颇识得几字,接过信封一看,见封皮上"潭州辛弃疾拜上"几字,不由一惊.当下不敢怠慢,躬身道:"请随我来."引着二人便进了城去. 到了统制府大门外,那兵丁转身道:"两位稍候片刻."言毕执了书信,匆匆入内.二人等了不久,那兵丁又快步而出,道:"统制大人有请,两位请进."陈亮微微一笑,心道:"稼轩公的名头,毕竟不同凡响.不然这一方统制怎会屈尊见我这一介书生."对毕再遇略一点头,便欲入内.两人刚刚举步,却听门旁一名护卫喝道:"慢着!"两人转头看时,那护卫指着毕再遇手中的黑铁刀道:"这个家伙可不能带进去."毕再遇也不辩解,随手将黑铁刀递于那护卫,道:"那好,这口刀便暂且寄在你处."那护卫伸手来接,刀一入手,便觉沉重非常,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一倾,险些便扑倒在地.那护卫勉强站定了脚步,满脸惊异地盯着毕再遇,道:"好家伙!这刀怎么这么重!你力气可不小啊!"毕再遇淡淡一笑,也不作答,自与陈亮进府去了. 二人跟着那兵丁进了统制府大门,过了两重院子,转过一个回廊,又穿过一个小小花园,那兵丁方在一间房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道:"杨统制便在此间,两位请自便."言毕举手叫进.二人进房,见房内排满了书架,四壁上悬以梅兰竹菊之图,文房四宝无一不备,显然是一间书房.西首太师椅上坐了两人,锦衣华服,都是三十多岁年纪.其中一人黑面虬髯,膀阔腰圆;另一人白面微须,略为瘦削.陈亮微感踌躇,不知哪个才是杨震仲.尚未开口,那黑胖汉子已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这位便是陈亮先生么?卑职闻名已久,今日一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哦,对了,我就是杨震仲,杨震仲就是我." 陈亮听他这番开场白非雅非俗,颇有些不伦不类,不觉微微一愣,仍躬身行了一礼,道:"学生陈亮,见过杨统制杨大人."杨震仲大步上前,扶住陈亮,哈哈笑道:"免礼,免礼.我是个粗人,不会客套,以后陈先生就叫我''老杨''便可,不用''大人''前,''大人''后的,叫人听了别扭.哦,对了,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川中吴曦,吴挺吴老将军的长子,现暂充做在下的副手."陈亮是布衣之身,他却自称"在下,卑职",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那白面中年人早已站起身来,略一拱手,笑道:"早叫你多读几本书来着,你又不听,这不,在陈先生面前献丑了不是?不才吴曦,见过陈先生."后半句话却是对着陈亮说的.陈亮慌忙答礼.杨震仲将头摇了两摇,道:"我斗大的字也识不了半升,方才辛大人的信不还是你读给我听的?我还读什么鸟书?哦,对了,这位小哥是谁?瞧模样倒和我老杨是个同道."说罢目视毕再遇.毕再遇也不待陈亮介绍,含笑上前,对吴曦和杨震仲各施一礼,道:"卑职毕再遇,现在潭州辛大人军中效力,见过杨大人,吴大人."杨震仲伸手一拍毕再遇肩头,笑道:"怪不得,一看你这身板,便知也是个厮杀汉子." 陈亮向吴曦上下打量几眼,拱手道:"吴副统制原来是吴老将军之子,陈某失敬了.不知吴老将军还安好否?"陈亮所说的吴老将军,自然是川中吴挺了.吴挺与其父吴璘,其伯父吴玠,两代为宋镇守西疆.金人数番大举进攻,伤亡惨重却不能下.更有和尚原一战,杀的完颜兀术丢盔弃甲,川中吴家军之名由此声威远震.时吴挺年已六十有余,是以陈亮才有此一问.吴曦答道:"有劳先生挂怀.家父身子骨还颇硬朗,吴曦代家父致谢."说罢一躬.陈亮还礼,叹道:"老将军守川数十载,英风伟烈,百姓莫不敬仰,亮安敢后人?"他极力赞颂吴挺,吴曦自然高兴,又含笑道了两声"不敢当",众人方分宾主落座,自有兵卒奉上茶水. 第八章:边塞之旅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杨震仲轻咳一声,对陈亮道:"辛大人信中说陈先生想去邓州探查金军形势,是这样吗?"陈亮道:"正是."杨震仲拍了拍顶门,道:"陈先生此举,真叫俺老杨汗颜无地.杨震仲身为朝廷边将,却还比不上先生一介书生.嘿嘿,惭愧,惭愧!"陈亮听他居然又出口成章,不觉微笑.拱手逊谢道:"将军镇守边关,公务劳繁.亮无德无能,安敢与将军相提并论." 杨震仲嘿嘿一笑,又道:"不敢,不敢,惭愧,惭愧."几人又闲聊几句,陈亮道:"既然如此,还望将军能赐予一纸手令.到了前面关卡,我等也好通行."杨震仲点头道:"这个好说."起身走到书案前,取过一张宣纸,提笔在手,饱蘸了墨,淋淋漓漓地写了几个大字.再盖了将印,提起吹得干了,递于陈亮,道:"先生拿去."陈亮起身接过一看,只见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见令即叫通行"几字,笔画长长短短,横七竖八,若不极力辨认,几难认出.但下面一个"杨"字倒写得龙飞凤舞,神完气足.便折好了收在怀里,躬身道:"多谢大人.大人公务繁忙,亮不敢多有劳烦,这便与毕提辖一同前去."杨震仲奇道:"先生这是哪里话来?待用过了酒饭,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不迟."转眼见毕再遇也站起身来,忙道:"坐下,坐下,谁也不许去."陈亮躬身谢道:"亮无功不敢受禄,待自邓州返回之后,再与两位大人同席共饮不晚."杨震仲呵呵笑道:"先生原来也是个爽快人.那好,我便等先生回来之后,再摆酒与两位接风."陈亮又向杨震仲和吴曦道了声别,便与毕再遇一同辞出.杨震仲唤过带二人前来得那名兵丁,令其送二人出门,方与二人拱手作别.陈毕两人自随那兵卒去了. 杨震仲见陈亮与毕再遇去得远了,叹了一声,回头对吴曦道:"这样的人才竟不能出来做官,实是我朝的一大损失啊!"吴曦望着陈亮背影,冷冷一笑,淡淡道:"陈亮不在朝中为官,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杨震仲愕然,道:"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吴曦沉吟道:"我观此人眉骨硬挺,毕主秉性刚直.况且他又立身过正,这样的人,必见不得别人的一点小小过失.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若身居高位,朝中必因他而多是非."杨震仲闻言瞠目,道:"不信."吴曦轻轻一笑,又道:"陈亮以布衣之身却在朝中四面树敌,不遭横死已是咄咄怪事,想要有所建树,难啊!"一面说,一面不住摇头. 陈亮和毕再遇凭着杨震仲的那一纸手令,离了襄阳城,便奔北而去.当日两人足不停步地过了两个哨卡,到了下午,愈行周围愈见荒凉.陈亮看看日已西沉,不由苦笑道:"我们只顾贪着赶路,不想这里竟连个村落也无,看来你我今日竟是要露宿荒野了."毕再遇目力远较陈亮为佳,瞥见北面远远地似有轻烟枭枭,便道:"那边不是有人家在烧饭么?我们过去借宿一晚便是."两人又走出数里,天已昏暗,方走到那户人家门前. 二人四下一看,也不是什么村寨,只是几间小小草房,依林而筑.毕再遇上前轻扣柴扉,问道:"有人在家吗?"屋内咳嗽一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这么晚了,是谁呀?"毕再遇答道:"我们是过路的,因错过了宿头,想在此借宿一晚,还望主人家行个方便."过了片刻,柴门"呀"地打开,暮色里一个老翁扶杖而出,打量一下二人,道:"那就进屋来吧,天这么晚了,有谁还能背着房子走路呢?" 两人谢过那老翁,进得房来,见一灯如豆,正发出微微光亮.小屋里除了那老翁外,只有一个白发老妇坐在灶下,正在添柴煮粥.房中也无坐处,那老翁便请二人在炕上坐了.毕再遇从包袱中取出作为干粮的牛肉,面饼等吃食,请那老翁和老妇共食.那老翁却不肯接,摇着手道:"老啦,吃不动了."陈亮游目四顾,看房中徒有四壁,连一样像样的家什也无,不觉动问道:"敢问老丈,怎么就您老两位在家?家里其他人呢?"那老翁苦笑摇头,道:"早就没啦,就剩我们老俩口了."毕再遇甚感惊异,正想开口询问,那老翁已顾自道:"大小子已经死了几十年了,是跟金狗子打仗时战死的,倒也不冤枉;只是二小子,那一年地里生了蝗虫,庄稼收成不好,官府催粮催的又急,说是要筹粮备战什么的,连下一年的种子都给搜刮了去.二小子还没成人,生生给饿死了."说完不住叹气.毕再遇和陈亮相顾一怔,登时觉得口中的牛肉面饼变得苦涩干硬,再也难以下咽. 毕再遇愕然道:"百姓遭灾,官府该当开仓放粮才对,哪里有强行搜刮民粮的道理?"那老翁摇头道:"县官大老爷只想着升官发财,遇到灾年也不敢往上报,只怕保不得头上的乌纱帽,哪里会管百姓的死活."毕再遇怒道:"那就去州府告发本地县官."那老翁不住摇头,道:"以民告官,哪里会赢?说不定官老爷们再反咬一口,说我们聚众闹事什么的,把我们抓了起来,那我们就连这几亩薄田也没得种了."毕再遇怒气不息,愤愤地道:"不理百姓死活,真是岂有此理!"那老翁点头道:"是啊,有这种官老爷在,咱们老百姓哪里会有好日子过?所以我带着老伴搬来这里,省得官府再来纠缠."陈亮放下面饼,道:"那您老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这里离金国那么近,一旦金兵打了来,岂不糟糕."那老翁摇头叹道:"老了,不想再搬来搬去的.再说搬到南面去的话,官府要粮要钱,要的着实厉害.我们老俩口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实在受不得那个苦.唉!过一天算一天罢了!"陈亮听了,心中阵阵发凉,只觉胸口又酸又苦,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想起在鹅湖时那渔者的那一番话,胸中蓦然一阵大疼,险险流下泪来.回首再看毕再遇时,只见他口唇半张,双目直视,竟似呆了. 两人勉强吃了些干粮,毕再遇在另一间草房中铺些柴草,权做卧塌,两人便和衣而卧.陈亮望着黑沉沉的屋顶,胸中纷乱,实是难以安眠,听得旁边毕再遇也是呼吸粗重,想来也是无法入睡.黑暗中二人沉默良久,毕再遇忽道:"陈先生?"陈亮应了一声,问道:"什么事?"毕再遇缓缓道:"我小时候,母亲给我读,读到''苛政猛于虎''一节时,我怎么都不明白,到底什么样得苛政比老虎还要厉害.但是今天,我想我已经明白了."陈亮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方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笠日清晨,陈亮和毕再遇胡乱用过早饭,便欲上路.临别时毕再遇从包袱中取出一二两散碎银子,递于那老翁,道:"这个权作房饭之资."那老翁唬了一跳,双手齐摇,只是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毕再遇也不由他分说,硬将银两塞在他怀里,回头便走.那老翁待赶将出来时,二人已去的远了. 往北走了半响,已近金人地界.隆兴年间,宋金离符一役,宋军失利,君臣举止失措,罢丞相张浚不用,割海,泗,唐,邓,商,秦六州土地于金以求和.之后重镇襄阳便随时处于金军威胁之下.孝宗帝不得不设光化军,枣阳军于襄阳左右两翼,以缓解压力.此时陈亮和毕再遇要去的邓州,正位于襄阳北方,金廷派有五万大军,更由征南大将军完颜定坐镇驻守. 这时节两人已不敢再走大路,专在山岭荒野间觅路而行.陈亮更时常登上山包,或者爬上大树,用随身带的炭条将四周地形画下,再放入囊中收好.当晚两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间燃个火堆,将就着宿了一夜.次日再往北去,愈往前走,地势愈加开阔,平野漠漠,一眼望不到边际.陈亮不禁叹道:"无怪乎金人定要我朝割让唐邓之地.这里地势平坦,无险可依,正利于大队骑兵的突袭.日后宋金如再度交兵,金人必将由此挥师南下."毕再遇点头赞同. 再前行不久,人烟渐多,村落也偶有所见,路上时而还能碰上几个乡人.只是路人一见到毕再遇和陈亮两个,便即面露惊慌之色,远远避开.两人诧异之余,回顾自身,却也无甚出众之处,实在不明所以.刚走到一个村落附近,陈亮偶然瞥到毕再遇手提的黑铁扫刀,猛地惊悟,忙道:"再遇,咱们有失计较."毕再遇道:"怎么?"陈亮道:"你我虽是普通百姓装扮,但你背负长剑,手里又提了一柄黑铁大刀,旁人见了哪有不怕的?幸好尚未遇见金兵."毕再遇闻言不免发急,道:"那怎么办?"陈亮皱眉沉思片刻,道:"这样罢,你留在这村庄左近等我,我自己去一趟邓州城便可."毕再遇变色道:"那怎么成?怎能让先生一人涉险?还是我去."两人争执片刻,毕再遇只是不肯让陈亮前去,陈亮无奈,只得答应由毕再遇去邓州,自己在此等候. 毕再遇就近在那村庄寻了一户农家,叫开房门,与那家主人一些散碎银子,让陈亮暂在此栖身.那家人见了银两,自然满口答应.毕再遇将黑铁刀与百练钢剑都交付与陈亮,向那家人问明了往邓州的去路,便自大步而去. 第八章:边塞之旅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向北走了十来里路,便到了邓州城下.城门外人来人往,都是汉人百姓,并无金兵盘查,倒也一片太平景象,只是城头绣着"金"字的大旗叫人瞧了倍感不快.毕再遇在城下立了一会,便信步往城内走去. 毕再遇从未到过金境,自然倍感新鲜.满怀兴趣地在城中转了一遭,却见来来往往的都是汉人百姓,并无一人身着女真装束,商贾酒肆与江南也并无甚不同.看来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城头插的不是大宋旗帜而已.他初来乍到,也不敢和旁人答话,生恐露了乡音.偶然见街旁有一间酒楼,暗自讨道:酒楼茶馆,来往的客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皆有,可说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当下信步进了酒楼.于楼上寻了个临窗的坐头,要了两个小菜,慢慢的自斟自饮,暗中留意旁人都在谈些什么. 临座坐了三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都已经喝的面红耳赤.其中一个长须的中年人说道:"听说燕京北方辽人起事,声势不小,金狗子已连吃了几个败仗.朝廷不得已,派了一个使者来邓州,说是要调完颜定那厮去平叛.嘿嘿,金狗子吃了败仗,真是大快人心!"说罢嘿嘿直乐.同桌的一名黑瘦中年忙低声喝道:"小声点!你活的不耐烦啦!"转头四下看了一遭,看看无人留意,这才回头低声道:"你说的不对,我听经常往金营送菜的老王头说,要去平叛的是完颜定的儿子完颜纲那个活瘟神."最后那名中年人举杯道:"这几年完颜纲那狗东西欺负咱们也欺负的够啦,最好他也打个大败仗,不,最好他给辽人捉住杀了,那才叫好呢!"最先说话那中年嘿嘿笑道:"不,不,最好他吃了败仗,单人匹马的逃回来.金人那狗皇帝一怒之下,亲手割了他的狗头,那才叫过瘾!"说完也举起酒杯,道:"来,咱们预祝金狗子出兵大败!"三人笑嘻嘻地将杯一碰,各自一饮而尽. 毕再遇听那三人暗中诅咒金人打败仗,不觉微感好笑.他怕三人发觉自己偷听,便低了头,不动声色地一口口呷着杯中酒.正自全神倾听,忽听街头人声嘈杂,哭叫声,喝骂声,乱成一团.更有人大声喝道:"完颜小将军出城公干,闲杂人等一律避开!"毕再遇低眉往窗外一看,却是一队金人骑兵快马驰来.为首的两名兵卒挥着马鞭,一边喝骂,一边往人群中不住乱打.众百姓纷纷走避,逃的稍慢的,立时便被抽的头破血流.毕再遇正瞧的恼怒,突见一个尚在总角的小儿摔倒在街当心,离为首那两名金骑只有丈余之遥,而那两名金兵却视同未见,去势丝毫不缓.眼看那小儿就要生生给踩在马蹄之下,毕再遇一声惊呼,想也不想,一拍桌子,涌身跃出窗外.半空中伸腿在窗棂上着力一蹬,借力之下,头前脚后,身形急落,去如飞箭离弦,竟比那两匹快马还快了半分.毕再遇堪堪落下,双足还未沾地之际,两匹快马已到了那小儿身前.那小儿想是吓得呆了,张大了口动也不动,竟不知闪避.毕再遇左臂抄出,将那小儿揽在怀里,借着下落的那股冲力,向一旁着地滚出.尚未起身,那两骑金兵已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又赶打百姓去了. 毕再遇站直身子,望着那两名金兵的背影,正欲开口喝骂,猛地省起这是在金人地界,只得强压怒火,啐了一口,将那小儿放下地来.看那小儿身上并无损伤,转身正欲离去,忽听近旁一人喝道:"好身手!"毕再遇转身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金人青年,着一袭金盔金甲,跨在一匹黄膘马上,十余名金人骑兵都拥在他左右.那青年鹰鼻虎目,眉宇间透着一股威猛之气,颇显得勇武非凡,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想来便是那个什么完颜小将军了. 毕再遇恼恨金兵欺凌百姓,便假作不闻,闭口不答.那金人青年又道:"我是完颜纲,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毕再遇双目上翻,冷冷地道:"毕再遇."完颜纲身边的一名护卫看毕再遇神情倨傲,不由大怒,厉声道:"好小子!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吗?这是我们完颜小将军,御赐的''女真武士第一人'',连丞相大人见了我家将军还得客客气气的,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般无礼!"说罢将手一扬,举起马鞭便要冲毕再遇当头抽下.完颜纲皱起眉头,向那护卫横了一眼,那护卫立刻收了手低头退开.完颜纲又转向毕再遇,道:"你身手非同寻常,可有意到我军中效力么?跟了我完颜纲,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如何?"毕再遇闻言一愕,完颜纲的这句话,却在他的意料之外.呆了片刻,拱手道:"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乃一山野村夫,无知无识,不敢高攀大人."先前说话那护卫见状大怒,骂道:"混帐东西!"高举马鞭,又要来抽打毕再遇.完颜纲双眉一竖,回头喝道:"大胆!退下!"那护卫慌忙敛骑退到一边,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完颜纲回过头来,哈哈一笑,道:"好倔强的汉子!今日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多待,这样罢,你如果有意,直接到城西大营找我便是."说罢回身喝道:"走."举手一挥,马蹄踏踏,带着众金兵绝尘而去,远远地兀听他高声笑道:"到了大营,提我完颜纲的名字便可." 完颜纲已去了多时,毕再遇仍立在街头,半响未动.他虽说痛恨金人,但这金人青年气宇不凡,豪迈非常,却令他大为震动."这完颜纲风度如此,又被金帝封为什么''女真武士第一人'',一定身负惊人艺业,日后必将会成为我大宋的一个劲敌!"转眼瞥见适才那小儿引了父母过来拜谢,周围的百姓也都围了将来,指指点点,口中均对他称赞不已.毕再遇大为窘迫,敷衍了几句,抽身便走.想起完颜纲提过"城西大营"几字,不由暗道:"既然来了,便探看一下金营情况也好."定了定神,辨明了方向,便直奔城西而去. 出西门不过数里,金人营寨便已宛然在望.毕再遇暗忖这般走将过去必会被金兵觉察,便收了脚步,四下观望.道旁不远处生了数十株大树,冬日里树叶凋零,但树高枝繁,倒也可以藏身.毕再遇奔到林中,爬上一株三丈来高的大树,手搭凉蓬,望金营中张去.虽然离得远了,瞧不真切,但营盘布置,周围地形,毕再遇都已暗记心中. 看了一回,正要爬下树来,忽听得大道上有人用女真话大声呵斥,似有金兵经过.毕再遇忙俯身枝上,慢慢探头观看.谁知一看之下,却吃了一惊,浑身一颤,险些自树上摔将下来.原来竟是陈亮被一条麻绳捆了,给七八名金兵押着,往金军大营走去.为首那金人骑了一匹黑马,似是头目,兀自正用女真话冲陈亮呼喝不已.毕再遇惊怒交织,暗道:"上次辛大人差我去接辛夫人,便险些出了大事,没想到此番又是这般光景!"此时手边虽无器械,却也不惧,紧了紧双拳,正要涌身跃下,却见一名背负弓箭的金兵远远落在众兵身后,两手中分别提的,正是自家的黑铁刀和百练钢剑.想是那黑铁刀过于沉重,是以那金兵才落在众人后面.毕再遇一见大喜,暗呼:"天助我也!"当下一声不出,静待那骑马的头目和众金兵经过.看看落后的金兵业已走近,便悄无声息地溜下树来,潜到最近的一株大树之后.眼看那金兵已到树旁,当即一跃而出,运足气力,一拳冲那金兵面门打去. 那金兵悴不及防,给毕再遇一拳击中面门,只来得及发出了半声惨叫,向后倒飞丈余,耳鼻出血,倒地不起.竟被毕再遇一拳生生打死!其余的金兵听到后面突发怪声,忙回头观望,看到毕再遇正弯身捡刀,无不大哗,指着毕再遇大声叫骂.那金人头目看到落后的金兵倒地而死,不由一愣,又见毕再遇只有孤身一人,便大声呼喝,指挥手下上前拿人.自家也抽刀在手,拍马当先,冲向毕再遇. 毕再遇拾起黑铁刀,见那头目拍马舞刀,直奔自己而来,心下暗喜,忖道:"正怕这厮骑马先走了,没想到却来送死."大喝一声,舞刀迎上.看那金人头目策马奔到,当即侧身让过马首,刀势如风,自那金人头目腰间平平斩过,登时将他斩做两截,哼也不哼,"扑通"一声,堕马而死,手中腰刀兀自高举. 其余金兵见头目半合未交便死于马下,不由惊骇万分,但自恃人多势众,定了定神,又各自挺枪挥刀,大叫着冲上前来.毕再遇哈哈一笑,大步迎上,一刀便冲为首的金兵当头劈下.那金兵忙用左手盾牌去挡.没想到毕再遇的黑铁刀威猛非凡,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那金兵手中的铜制盾牌已被劈得粉碎,刀势却丝毫不缓,又连肩带背,将那金兵削去了半个身子.余下的金兵尚未回过神来,毕再遇舞刀成圆,又接连劈死了两人.众金兵惊呼声中,又有一名金兵手中长矛两断,一颗脑袋也离了肩膀,高高地飞上了半空.鲜血四溅,沿途便如洒了一场血雨. 剩下的三名金兵见毕再遇勇武至斯,不觉心胆俱裂,发一声喊,回头各自逃生.毕再遇喝道:"哪里走?"拔步追上,挺刀自奔在最后的那金兵背心直搠进去,又将第二名金兵杀死,最后一名金人却已逃的远了.毕再遇知道这时如放走了一个活口,立时便会有大队金兵赶来.当下快步奔到最先打死的那金人尸体旁,插刀于地,于死尸上解下弓箭,抽出一支黑羽箭扣在弦上,拽弓如满月,瞄准了那金兵的后颈."控"的一声,箭去如流星,正从那金兵后颈中穿入,那金兵晃了几晃,"扑"地倒了. 毕再遇见已再无一个活口,这才掷下弓箭,快步走到陈亮身边,替他解开绑缚,道:"陈先生,您受惊了!"陈亮被金人擒来,倒也不怎么害怕,但方才见毕再遇挺刀杀敌,眨眼间一队金兵都已尸横就地,杀人如割草芥,却看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过了半响,方道:"我没事.方才你挥刀迎敌,勇如天将临凡.便是关圣复生,料来也不过如是!"毕再遇欠身道:"先生险些身陷金营,皆因再遇无能之故.先生如再夸我,倒真令再遇汗颜无地了!"一头说,一头将地上的弓箭和自家的百练钢剑捡起背好.看那金人头目的坐骑还在不远处徘徊,便走过去牵了来.对陈亮道:"陈先生,此地不可久留.我们两人合骑,速速逃离此地,方是上策."陈亮点头.两人上了马,径向南去. 奔了两个多时辰,幸喜尚未遇上金兵,偶有过路的乡民见毕再遇提刀背剑,又满身血污,都吓得远远的避开了.毕再遇这才稍稍放缓了缰绳,询问陈亮为何被擒.谁知陈亮细述之下,毕再遇登时怒气填胸.原来毕再遇将陈亮安顿在那农家,往邓州去后不久,那家主人便引了一队金兵过来,径将陈亮捉了.若非碰巧毕再遇在窥探金营,陈亮一旦给押进营去,毕再遇便有通天之能,也难以救他出来. 毕再遇深恨那农家为虎作伥,勒定缰绳,道:"陈先生,你先在此稍候,待我去打杀了那厮,出了这口闷气,再回襄阳不迟."陈亮忙道:"不可!适才你已杀了那许多金兵,金人现在一定戒备森严,你现在回去,岂非是自投罗网?"毕再遇亦知陈亮所言甚是,思忖片刻,只得愤愤道:"如此倒便宜了那厮!"别无它法,两人只有先回襄阳. 到了襄阳城,已是次日黄昏.两人寻客栈歇了一晚,次日清晨,陈亮便与毕再遇道别,说欲回永康.毕再遇虽然依依不舍,但离任已久,也需赶回襄阳,只有应允.吃过早饭,两人出了襄阳南门,毕再遇将夺来的战马送与陈亮,目送他去的远了,这才转过身来,自往潭州而去. 第九章:京师烟尘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九章:京师烟尘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次日清晨,辛弃疾收好印信,嘱手下各人好生统带飞虎军,又吩咐辛佑之护送辛夫人及众家眷返回带湖故居.自己青衣罗帽,带了两个随从,也不与毕再遇道别,更顾不得那冬风凛冽,透体生寒,出城径往临安赶去. 路上走了两日,偶听行人说孝宗已宣布退位,传帝位于太子赵惇,即宋光宗.这早在辛弃疾意料之内,倒也不奇.索性便吩咐从人缓缓而行.又过了二十于日,方抵达临安. 辛弃疾在临安城内并无寓所,便于僻静处寻了两间客房,暂且安顿下来.笠日一早,辛弃疾着好朝服,袖了手本,便欲入宫求见新皇.到了宫殿大门,将手本递与当值的侍卫,那侍卫带了手本入内,辛弃疾自立在宫门外等候.谁知道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仍不见那侍卫回转.辛弃疾又耐着性子等了大半个时辰,眼看一个个官员进进出出,大半都不认得.朝中高官与他大都政见不和,偶有熟人也只是点头寒暄而已.又候了多时,那侍卫方匆匆回转,扯着嗓子道:"皇上连日劳顿,身体不适,今日暂不接见,着该员回寓所静候旨意."辛弃疾无奈,望着宫殿遥遥施了一礼,缓步而回. 辛弃疾回到客店,已是中午时分.换过了便服,用过了午饭,也不带小厮,自行出了店门.于街口处唤了一顶小轿,往礼部尚书京镗府上而去. 京镗乃孝宗朝老臣,风骨硬挺,向来反对北面屈膝事金.昔日高宗病逝,金国遣使来吊,孝宗便派京镗使金答谢.金人却漫不为礼,竟然在宴请京镗时演奏喜乐.京镗出使便是为了答谢金人吊丧之礼,金人竟公然演奏喜乐,那自是表示对宋廷的极大蔑视了.京镗闻之大怒,无视全副披挂的金人侍卫的威胁,亢声道:"京镗头可断,然曲不可闻!"终不肯屈服,金人不得不撤除喜乐,并致歉意.自此,孝宗便对京镗宠爱有加.有一次甚至在朝堂上当着众大臣的面说道:"有士大夫临危不惧如镗者乎?" 孝宗朝时另有一臣李寿.是时丞相虞允文曾推荐李寿使金,李寿胆小怕死,坚不肯往.还说道:"丞相大人让我去,那就是想杀我了."以致于孝宗不得不改派范成大出使金国.如李寿这般人物相较于京镗,何疑于云泥之判也!是以京镗之刚胆,闻名天下.辛弃疾亦素来敬仰京镗风骨,两人常有书信往来.只是辛弃疾是外官,京镗是朝中要员,见面的机会却是不多.辛弃疾前往拜访,一来是想见见这位老友,二来也可借机打探朝中消息. 来到京镗府外,却见周围冷冷清清,并无车马往来,只有一个小厮缩着身子,依在门旁的石狮上打盹.辛弃疾取出银两,打发了轿子,上前摇醒那小厮,道:"这位小哥,相烦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潭州辛弃疾前来拜访京大人."那小厮睁开睡眼,见是一个面目陌生的布衣中年,便有三分不在意,横了辛弃疾一眼,也不答话,袖了双手,一步三摇的入内去了.辛弃疾看那小厮无礼,也不着恼,低眉瞧了瞧自家的衣服,微微一笑,自立在门外等候. 过不多时,只听得门内靴声囊囊,一个苍老的声音呵呵笑道:"稼轩公远来,京镗竟然未曾远迎,失礼,失礼!"辛弃疾抬目看时,一位锦袍老者正含笑而出.那老者白面微须,略显富态,一双眼睛却威棱四射,正是京镗亲自出迎.辛弃疾上前两步,躬身笑道:"岂敢,岂敢.下官辛弃疾,见过京大人."京镗忙双手扶住,哈哈笑道:"辛大人的文韬武略,老夫素来钦佩,只恨风霜阻路,不得常聚.今日过访,老夫足感蓬荜生辉!来来来,快快请进."适才那小厮跟在京镗身后,双眼睁得溜圆,牢牢地盯着辛弃疾不放,心中实在不明白老爷为什么对这个身着破旧布衣的中年人如此礼遇有加. 两人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了,自有仆童送上香茶,果品等物.京镗动问道:"辛大人是何时返京的?怎地不遣人来知会一声."辛弃疾道:"下官是昨日到的京城,不敢劳烦大人."京镗呵呵一笑,道:"这是哪里话来?自辛大人潭州赴任之后,老夫与大人已有数年未见.听闻辛大人在潭州所练就的飞虎精兵,雄冠江上,昔日上皇曾赞誉有加,老夫也是钦佩无比啊!"辛弃疾摇头叹道:"飞虎军纵然晓勇精壮又有何用?置猛虎于泥涂,爪牙虽利也是枉然啊!"京镗看辛弃疾神色黯然,也敛了笑意,徐徐道:"辛大人此番回京,已经见过圣上了?"辛弃疾摇头道:"今日下官在宫门外候了两个时辰,只得了一句''静候旨意''."京镗见辛弃疾言下似有怨意,想起他为官二十载,几起几落,北伐之意却始终不改,不觉也为之叹息.道:"新皇就任以来,罢丞相王淮不用,任留正为右相,周必大为左相,赵汝愚参知政事.老夫心有不满,数日前已经递了奏折,但至今尚未批复.唉!看来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辛弃疾惊问道:"难道先朝老臣,皇上是打算弃而不用了?"京镗道:"难说啊!自新皇即位至今,我只在传位大典上见过皇上一面,至此便一直未蒙召见.宫中来来往往,都是那些主张屈膝事金的小人.皇上弃王淮不用,只是留正等人的第一步棋而已.唉!小人当道,吾辈报国无门.看来上皇北上抗金的宏图壮志,又将要化为泡影了!"辛弃疾摇了摇头,叹道:"看来大人您也要小心了."京镗胸膛一挺,朗声道:"我京某人为官三十载,行的正,坐的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些许鼠辈,纵能猖狂于一时,又何足道哉!"说到这里,面上的老迈之色一扫而空,换来了勃勃英气.辛弃疾捻须未语,心中却暗暗赞道:"此老果然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 二人沉默片刻,辛弃疾方道:"大人您忠心为国,风骨凛然,天下无人不晓.料来便是有人从中作梗,皇上也不会为其所左右."京镗摇手道:"一人的荣辱得失,老夫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这些时日来,老夫所担心的只是金国会不会乘我朝新皇登基,局势未稳之时而有所举动."辛弃疾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亦以此事为忧.是以在返京述职之前,便已修书于襄阳府统制杨震仲,并枣阳,光化诸军统领,劝其严加戒备,以防金兵乘机越境."京镗闻言一喜,不由微笑道:"辛大人果然深谋远虑,实为我大宋不可多得的人才,老夫深佩!"辛弃疾欠身谢道:"下官不过稍有些许计略,怎敢与大人您那临敌一喝相比!"辛弃疾所说的,自然是京镗使金之事了.京镗闻言不觉呵呵大笑,道:"稼轩公啊,你怎么也学会奉承人了!"辛弃疾亦微笑.笑不多时,京镗敛了颜色,重重叹道:"可惜老夫两次上书,劝皇上严防金人,皇上却始终不加理会.数日前金章宗遣使来贺,区区一个使臣,派个官员去迎接不久算了?皇上竟然召集百官,出京十里相迎.老夫一气之下,索性告了病,拒不出迎."辛弃疾摇首道:"金人狼子野心,窥视江南已久.对其愈是恭敬,金人便愈加骄横跋扈.于事何益?"京镗亦不住摇头道:"国事堪忧,国事堪忧啊!" 谈了约一个多时辰,辛弃疾欲起身告辞,京镗哪里肯依,再三挽留.辛弃疾无奈,只得复又坐了.京镗着厨下整治了几样菜肴,与辛弃疾共饮.然二人都是心事重重,谈话也不能尽兴,一场酒喝得甚是沉闷. 用过酒饭,辛弃疾又起身告辞.京镗也就不再刻意挽留,亲自将辛弃疾送出了府门,缓缓道:"稼轩公,新皇尚未即位之时,朝中便有人奏称你''聚敛民财,为祸一方''.这次你返京之前,我就听说留正已经拟好了继任潭州知府的人选.雷霆雨露,俱是圣恩,我们做臣子的也无话可说.仕途多桀,大人你可要有所准备啊!"辛弃疾仰天呵呵一笑,拱手道:"辛某虽不才,这一身的进退得失,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大人不需挂怀.今日暂且别过,异日却再相会."言毕一揖到地,转身飘然而去.京镗还了一礼,目视辛弃疾远去的背影,良久方叹道:"如此良材,竟不得大用,可惜,可惜!"一面摇头,一面缓步回府去了. 第九章:京师烟尘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辛弃疾在寓所候了数日,仍未蒙召见,心中不免烦闷.这日起得身来,在房中枯坐了半日,便信步来到街头.走不多时,忽听身后不远处锣鼓喧天,着实热闹.辛弃疾回头望去,却见是数十名宋兵,执了锣鼓,一路敲打而来.其后跟了一队金人骑兵,皆大马长弓,高举"金"字大旗,约数百人模样.辛弃疾不免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复微微冷笑道:"原来是金国使节的护卫."果然听开道的宋兵呼喝道:"恭送大金使节返回上国,闲杂人等速速回避!"其时街上的行人并不太多,听得锣鼓之声,但非不避,反而纷纷聚了来围观. 前导的数百金骑过后,后面又有数百金人步卒,押着十余辆大车.车上载的满满当当,一望便可知是新皇赏赐的金帛等财物.辛弃疾心中愤怒,便停步观望.大车之后,又是数百金骑,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手持长枪大戟,衣甲鲜明.是时宋金两国已有三十余年未有战事,护送区区一个贺使,何须用这许多军马?那自是为了炫耀其武力了. 正在观看,忽听身后一人低声骂道:"这般金狗,在我大宋境内如此耀武扬威,着实可恨!"辛弃疾回过头来,见是一个白面微须,约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那人锦袍玉带,颇有些气度不凡,手中正持了一柄折扇,对着那一队队昂首挺胸的金兵怒目而视.辛弃疾细细看了多时,觉得这中年人略有些面熟,正想不起是何人时,那中年侧过脸来.看到辛弃疾,微微一怔,面上已是换了喜色,微微笑道:"啊哟,这不是稼轩公么?您何时回的京师?"说着躬身行礼.辛弃疾听得他开口,心中猛省,忙笑着还礼道:"原来是韩大人,幸会幸会." 这锦袍中年姓韩名佗胄,乃北宋大将韩琦的曾孙,光宗之子嘉王正妃韩氏的叔父.因是国戚身份,现在京中任了一闲职.韩佗胄亦颇有些恢复之志,数年与辛弃疾有过一面之缘,两人很谈得来.只是因为韩佗胄碍着国戚的身份,不便结交外官,是以二人未有深交.此时相见,自然欢喜. 两人会礼已罢,还未深谈,又闻得一阵锣鼓之声传来.两人凝目望去,却见是一班汉员,拥着金使自街心穿过.那金国使臣身高体胖,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到也威风十足.只是双眼上翻,满脸傲气逼人,让人瞧了倍感不快.韩佗胄注目片刻,将折扇在掌心"啪"的一击,愤愤道:"稼轩公,我们还是往别处去吧,这金狗如此模样,瞧着让人着实气闷."辛弃疾点点头,两人转身离去. 转过一个街角,见对面好大一间酒楼,着实气派.二楼横匾上大书"太白居"三个金字,在夕阳下闪闪生辉.韩佗胄将折扇一指那招牌,笑道:"稼轩公,此间的西湖鲤鱼滋味甚美,远近驰名,乃京师一绝,小弟闲暇时常来品尝.今日能与稼轩公相遇,实是不胜之喜.借此良机,便在此间小酌几杯,如何?"辛弃疾本来心情不畅,正欲借酒浇愁,又看韩佗胄意甚殷切,便点头道:"辛某正有此意,如此再好不过." 进了酒楼,柜台后的掌柜远远望见韩佗胄,立即眉花眼笑,一路小跑迎上前来,点头哈腰地道:"韩大人安好,又来照顾小店的生意了!"韩佗胄略一点头,道:"还是楼上老地方,要八珍席,另外再来两斤二十年的陈绍."那掌柜不住点头,道:"是,是,两位大人先到楼上用些茶点,席面立马就给您备好."韩佗胄微微一笑,回顾辛弃疾道:"稼轩公,咱先上去."辛弃疾随着韩佗胄进了楼上的一个雅间,早有跑堂的小二递过热乎乎的湿毛巾与二人洗手净面.二人方才坐定,那小二又进来浓浓地沏了两杯西湖龙井,另有四样细巧点心,一并放在桌上,然后躬身退出. 无一时酒菜便已备齐,热腾腾地摆了满桌.韩佗胄亲自起身于两人斟好了酒,举杯道:"稼轩公,你我已有数年未见.你远居带湖,小弟却羁绊在京,江湖远隔,不得相会,常令小弟怅很不已.来来来,先尽了此杯,再叙别后之谊."说把举杯干了,辛弃疾亦举杯饮干.两人连尽三杯,韩佗胄举筷点了点席面正中的一盘鲤鱼,笑道:"这便是名驰京都的西湖鲤鱼了,稼轩公何不试试."辛弃疾夹了一筷放入口中,果然清香滑腻,甘美异常.不由赞道:"果然是人间美味!" 两人正饮间,忽听隔壁雅间丝竹之声阵阵传来,一个女子柔声歌道:"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襢郎,花强妾貌强.襢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捏花打人."歌者用的是吴语,娇柔婉转,极尽缠绵之意,叫人听了说不出的舒服.韩佗胄凝神听了片刻,笑着摇头赞道:"毕竟是京师之地啊,寻常酒肆之间,竟也可闻得如此佳音."宋时文章以词为最,南渡之后,艳词尤为盛行.宋高宗赵构曾亲自提笔为太学生俞国宝修改词中字句,俞国宝因此而平步青云.皇上尚且如此,天下文人更加是争相效仿.如辛弃疾这般"倚天万里须长剑"的壮词,实属凤毛麟角.此刻辛弃疾听了韩佗胄的评语,眉头微皱,并不答话,心中却暗道:"士大夫不思进取,日日沉迷于管弦之间.于国何益?于民复何益?" 正在此时,门帘一挑,先前那小二又走了进来.笑眯眯地道:"两位大人,要不要叫两个姑娘来唱个小曲,助助酒兴?"韩佗胄本有此意,但转脸看辛弃疾面色不愉,便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商量,下去罢."待那小二退出后,韩佗胄回顾辛弃疾,咳了一声,道:"稼轩公,听说你此番返京述职,尚未蒙皇上召见,是么?"辛弃疾点头道:"是啊,宫里只传话说让我等候旨意,看来多半职位难保."韩佗胄沉吟道:"那么见过留丞相了?"辛弃疾摇头道:"没有,我和留丞相素不相投,便是前往求见,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韩佗胄呵呵笑道:"稼轩公与留丞相不相投者,政见不同而已.稼轩公只需放弃北上之议,以您文武双修之才,留丞相又怎会不欣然结交.况且,皇上对留丞相言听计从,只需留丞相首肯,又何患朝局之浮沉也!待到日后朝局清明,再重举北伐大旗,岂不是好?"辛弃疾木然片刻,摇头道:"多谢韩大人好意.大人所言亦是至理.但是北上伐金,收复故土,乃辛某毕生夙愿,无论进退荣辱,此意绝不更改.辛某亦绝不愿因贪恋权位而向他人低头."韩佗胄听的一愣,过了片刻,方仰天笑道:"说的好!稼轩公果然无愧为大丈夫!真豪杰!来,小弟再敬大人一杯."举起面前酒杯,一倾而尽,辛弃疾亦陪了一杯.韩佗胄又提壶替二人杯中都注满了酒,缓缓道:"稼轩公,小弟身为国戚,是以朝中局势如何,自问要比大人您清楚一点.现今留正专权,对金朝卑躬屈膝,极尽献媚之能事;于内则广罗党羽,专欲排除异己.继王淮王丞相被绌之后,就在昨日,兵部尚书韩元吉韩大人也被罢官,放归田里.如此看来,所有反对与金言和的朝官,都有职位难保之危啊!"说罢重重一叹.韩元吉及韩南涧,向来主张北伐,与辛弃疾交情甚好.辛弃疾本欲蒙召后便去登门拜访,却不想他已经被罢官放归. 辛弃疾默然片刻,扼腕叹道:"想不到留正这么快便会下手!皇上信任留正,太上皇呢?有太上皇在,怎能容他如此跋扈?"韩佗胄叹了一声,道:"太上皇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近日来记心尤其不佳,说过的话,往往过后便忘.便是想管,想来也是......"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韩佗胄虽未明言,辛弃疾心中已然雪亮.太上皇年老体虚,不能理事,是以留正之辈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宋孝宗沉静睿智,颇有还都汴梁,中兴大宋之志.然而朝中乏人杰,继岳飞,韩世忠之后,虽有张浚,虞允文整兵北向,却无岳元帅横扫金军的才能,难动金人毫发.况且自金帝海陵王死于乱军之后,即位的金世宗政令清明,无隙可乘.以致北伐大业终难实现.现在孝宗已然退位,朝局已面目全非,想要收复故土,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辛弃疾正自沉思,韩佗胄又缓缓道:"小弟身为皇亲国戚,新皇又甚为钟爱嘉王,若非如此,只怕小弟也难逃摘官之运."其实这次返京的情状,辛弃疾早有预料,但到了现在,却仍感忿闷难解.胸中便如同堵了一团棉絮一般,咳之不出,咽之不下,当下又仰首连尽数杯,方重重一叹. 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二斤陈绍便已经喝得干干净净.韩佗胄意犹未尽,辛弃疾心中记挂着韩南涧,还想赶在他离京之前见上一面,便力劝韩佗胄停杯.两人又闲聊了一会,方出了雅间. 刚刚走出数步,却见楼梯口处立了三四个酒客,个个锦袍玉带,都已喝得满面红光.韩佗胄一眼便看见其中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正是史浩之子史弥远,其余几人也都是朝中官员.他不欲和史弥远照面,便一扯辛弃疾衣袖,示意他从另一边楼梯下楼.不料还未转身,其中一个矮矮胖胖的官员已一眼瞥见二人.识得是辛弃疾与韩佗胄,忙快步走近,笑嘻嘻地道:"啊哟哟,这不是韩大人与潭州知府辛弃疾辛大人么?各位各位,我来给大家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辛弃疾辛大人.想当年,辛大人曾独自一人......啊,不对不对,是带着五十人闯入五万金军大营,便如那赵子龙单骑救阿斗一般,杀了个一进一出.嘿嘿,那可厉害的紧啊!" 那矮胖子这么一叫,其余几人的目光全都转了过来,二人只得上前见礼.那矮胖子又指着韩佗胄道:"这一位是韩大人,大家都识得,在下就无需饶舌了."向辛弃疾走近两步,喷着满嘴酒气道:"听闻辛大人在潭州政绩卓著,修建飞虎军营房时用料不足,竟然下令强拆民居.辛大人,果有此事否?"昔日辛弃疾着手训练飞虎军时,朝中官员多有攻讦.辛弃疾唯恐夜长梦多,为了如期建成营房,下令潭州百姓每户缴瓦两片,并出银钱赔偿百姓损失.潭州百姓并无怨言.朝中诸公得知,却借机大肆宣扬,奏称辛弃疾聚敛民财,虐害乡里.幸得孝宗帝明察秋毫,飞虎军终得建成.辛弃疾自不屑向这种人费神解释,只淡淡一笑,并不置答. 一个高瘦官员笑问辛弃疾道:"听说辛大人不是和永康陈亮形影不离么?怎地不见陈先生?"另一人皮笑肉不笑地道:"陈先生乃高人雅士,见不得俗客.先前王薕王大人设宴相请之时,他还逾墙而走;今日若见了我等,定当跃搂而去了."众人哄然大笑.那高瘦官员不等辛弃疾回答,转向史弥远道:"那陈龙川才高八斗,名冠当今,端得是非同小可.史大人,异日如有机缘,便请辛大人给咱们引见引见如何?"史弥远一直没有出声,听了这话,嘴角微微牵动一下,冷冷地道:"陈先生乃世外高人,只有辛大人这样得奇才方配得上与之结交.史某乃凡夫俗子,不敢高攀." 当年陈亮上书之后,孝宗帝曾将陈亮的奏书张挂于朝堂之上,用以激励群臣,并意欲破格提拔陈亮为朝官.诸臣工看皇上非常赏识陈亮,无不意欲与其结交,便由御史王薕出面,请陈亮赴宴,并请了史弥远之父史浩为首陪.不料陈亮见了众人之面,数言不和,便即扬长而去,把一众大大小小的官员晾在了当场.群臣见他如此张狂,无不大恨.史弥远亦因陈亮大扫其父颜面而衔恨至今. 辛弃疾见众人冷嘲热讽,咄咄逼人,心中不忿.若单针对他一人,那还罢了,但连挚友陈亮也牵涉在内,却实在无法忍耐.当下双眉一扬,亢声道:"陈龙川身为布衣,却心怀社稷,以兴复我大宋为己任.诸公扪心自问,可与陈龙川比肩否?"也不待众人回答,略一抱拳,转向韩佗胄道:"韩大人,今日暂且别过,异日有缘,定当再与大人共谋一醉."说罢径自下楼,头也不回的去了. 史弥远等人或气恼,或尴尬,颜色变幻,种种不一.韩佗胄瞧在眼里,心中暗暗好笑.当下不卑不亢地道:"诸位大人,辛大人适才多吃了几杯,以致言语间多有冒犯,各位多多包涵."拱了拱手,又道:"兄弟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说罢也下楼去了,更不理会众人在后嘟囔些什么. 过不数日,朝廷 颁下圣旨,原潭州知府,湖南安抚使辛弃疾"奸贪凶暴,虐害田里",现削职为民,以示惩戒.事已至此,辛弃疾反觉轻松.访韩南涧未果,也不与京镗和韩佗胄作别,整好行囊,自回带湖故居去了. 第十章:锋芒初露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毕再遇见过了辛弃疾,自回寓所休息.他连日奔波,早已疲惫不堪,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始醒来. 略略洗了一把脸,出得房门,转眼却见李贵愁眉苦脸,呆愣愣地立在屋檐下,脚边还放了一个食盒.毕再遇笑骂道:"李贵,苦个脸在那干嘛呢?赌钱输了不成?"李贵见毕再遇出来,忙换了笑脸,道:"哪是啊,我是给提辖送饭来了."说着将食盒提进房中,菜肴馒头一样样摆在桌上.毕再遇腹中正饥,当即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狼吞虎咽,片刻间便一扫净尽.这才抹了抹嘴,问李贵道:"你方才苦着脸干什么?有什么事吗?" 李贵把食盒收拾了,垂首道:"毕提辖,我......我要走了,只怕以后再也不能与提辖相见了."毕再遇一呆,问道:"走去哪里?"李贵道:"辛大人给了小的一封荐书,让小的回乡投奔吴挺吴老将军."毕再遇愕然道:"好端端地回川做什么?不想跟着辛大人了?"李贵抬起头来,目中闪过了一丝惊讶之色,道:"提辖还不知道么?辛大人就要被罢官了,所以他就提前给小的们安排了去处,就连赵方赵大人,也被调到襄阳去了.还有......"毕再遇听得辛弃疾将被罢官,脑中不由"轰"地一响,连李贵下面都说了什么也没听见.想到辛弃疾昨日只字不提将要被罢官之事,只是淳淳告诫自己要千万小心,不觉既感且佩."腾"地站起身来,大声道:"辛大人呢?他在哪里?"李贵道:"辛大人一早就动身上京去了,留了一封信让小的交给提辖."毕再遇急急道:"信呢?快拿出来!"李贵看毕再遇状甚急切,哪敢怠慢,忙自怀中取出信来,双手递与毕再遇. 那信封皮上火漆未除,既无姓名,又无落款.毕再遇随手拆开,抽出看时,只是一张短签.略云:"字谕再遇:某已返京述职,料来职位不保.然一人进退事小,国家事大,望汝勿生杂念,以扰金要务为重,日后自有相见之时也.又:现朝局未稳,你之身世尚不宜公开,恐反生他变.切记,切记!辛幼安即日."读完了信签,毕再遇登时明白,原来辛弃疾着他深入金境,不只是为了扰乱金人后方,还怕毕再遇的身世为人知悉,有避祸他乡之意.毕再遇感念之余,不觉为之哽咽.李贵见毕再遇忽然伤心落泪,不由大惊,忙道:"毕提辖,你怎么了?"毕再遇回过神来,揩干泪眼,将信签收入怀里,摇手道:"没事.走,我们到酒馆去喝上几碗,之后便要分手了." 两人到街头寻了一家小酒馆,进去坐了.方饮了三两碗酒,忽听门外车马声声,更有一个童音高声呼道:"再遇哥哥,再遇哥哥!"一听便知是辛小虎.毕再遇遁声望去,见街心正有几辆马车经过,赶车的都是帅府侍从,辛小虎正从最后那辆马车中探出头来,还在向他不住招手.毕再遇略一思索,便知是辛弃疾遣人送家眷返回带湖去的,忙放下酒碗,大步走近. 辛小虎叫停了马车,道:"再遇哥哥,我们要回家去了,你知道么?"毕再遇点点头,看四下里并不见有兵卒随行,便问道:"怎么没人护送?"辛小虎道:"有的,有的,爹爹叫我七叔带人送我们回去,七叔让我们先走一步,他一会儿就赶来了."毕再遇听到是辛佑之亲自带兵护送,这才放心,还待再问,却看轿帘掀处,露出了辛小娥娇若芙蓉的面颊,此刻正双目定定的望着自己.他忙退后一步,施礼道:"辛小姐,你好!"辛小娥微微点头,却不回答,伸足碰了碰辛小虎的小腿,辛小虎立即大声道:"再遇哥哥,不如你也一起送我们回去吧,好不好?"毕再遇闻言一愕,挠了挠头,踌躇道:"这个么,我就不必去了吧......辛大人临行前令我去办一件要务,今日便要动身,不敢耽误了时日.而且,有辛佑之大人亲自带人护送,沿途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辛小虎听他说完,回头对辛小娥道:"姐姐,再遇哥哥不肯,哪怎么办?"辛小娥闻言大羞,俏脸生晕,伸手"啪"地在辛小虎头上打了一记,回头怒视毕再遇,厉声道:"你要去哪里?办什么差事?"毕再遇平日里碰见辛小娥,都是三言两语,从不敢与她长谈,更没见过她发怒,此刻不免一惊.退后半步,寻思道:"大人派我去金国做细作,这等要事,怎可在大街上胡乱说起?"正在迟疑,却见辛小虎双手抱头,苦着脸道:"再遇哥哥,你快说啊,不然姐姐又要打我了."果不其然,辛小娥纤手一杨,又在辛小虎头顶拍了一记,斥道:"别插嘴,一边去."毕再遇连忙道:"大人差我......差我去襄阳去间襄阳府统制杨震仲处送信.此乃军务,耽搁不得."心中却道:"军国大事,不可泄漏,只好先骗她一骗了.况且我确实要路经襄阳,也不算完全骗她." 辛小娥哼了一声,还待要问,却见辛佑之率了十余军卒,自后快马而来,当即收声,放下了车帘.毕再遇如蒙大赦,不由松了口气.转身与辛佑之寒暄几句,目送大车渐渐行远,方始回头.但他哪里可曾料到,辛小娥的一颗芳心,却尽在他身上缠绕. 辛夫人一行沿途走了一天,当晚在道旁一个小镇上寻了一家客栈,权且安顿下来.用过了晚饭,辛小娥便与母亲同房安歇.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然辛小娥一颗心却情思如潮,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微一合眼,毕再遇的勃勃英姿便如在目前.苦闷之下,里的一首古诗油然跃上心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辛小娥一双俏眼睁的大大地,仰望屋顶,寻思道:"想来写诗的人也是这般心情吧,若非相思入骨,愁怀难遣,怎写的出这样的字句来?"听得母亲呼吸匀净,知她早已睡熟.左思右想,相思之苦实是难当,当下一咬牙齿,披衣起身.悄没声的结束停当,包了些衣物盘缠,自己惯用的柳叶刀也背在身后.正欲出门,回首看了看母亲,略一思索,拔出柳叶刀来,借着窗外月光,在桌上划了:"母亲在上:女儿外出一游,不日即回,勿以为念.女娥字."收刀回鞘,又看了母亲一眼,悄悄溜出房去. 来到马厩,细看四下无人,便解了一匹马,牵着出了客栈.她生恐给人发觉,不敢就骑,复牵着走了数十丈远,方跨上马背.心中暗道:"他既说要去襄阳,我便往襄阳去寻他好了."月光下辨明了方向,一扣马刺,那马一声长嘶,遁着大路,波剌剌地去了. 毕再遇别过李贵等一班友人,回寓所收拾了包裹,提了黑铁刀,背了百练钢剑,到马厩骑了自己的青聪马,便出了潭州城.回望城头"辛"字大旗,心下感慨不已,暗忖:"此番一去,深入金人腹地,不知何年何月方得归来?"他长于黄山脚下,学于衡山高峰,在潭州的时日虽短,但辛弃疾重之爱之,与赵方等一般豪杰又相交颇深,昼则校场演武,夜则围炉论道,早将潭州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一般.今当离别,自然感慨系之.驻马良久,忽地仰天长啸一声,掉转马头,径往襄阳而去. 不几日,便到了襄阳城下.是时已近除夕,城中百姓家家张灯结彩,以迎新春.街头人潮涌动,颇有几分喜庆之象.毕再遇寻个旅店安顿下来,想起自己的黑铁刀太过显眼,不欲再携之入金,左思右想,说不得,只好去存放在襄阳府军械库里.当下向掌柜问明了军械库方向,提着黑铁刀便出了店门. 走不多远,便是襄阳统制府大门.毕再遇暗忖存放军械这等小事不必禀于杨震仲知道,在门前立了片刻,正欲走开,却见街对面一个面白如玉,蜀冠锦袍的年轻人正缓步走近.那年轻人手中折扇轻摇,神采飞扬,直如玉树临风,模样甚是俊雅,俨然一翩翩佳公子.毕再遇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人物,一时竟瞧的呆了. 这年轻人正是辛小娥装扮而成.他当晚离了母亲,日夜兼程,往襄阳疾赶,竟比毕再遇还早到了两日.到了襄阳,第一件事便是四处打听有没人见过一个"手提一柄粗大黑铁刀,背携长剑的年青人."料想毕再遇的黑铁刀甚是惹眼,一问可知.哪知道连问了数十个人,竟无一人知晓.没奈何,便去询问统制府前的守卫.刚好询问的正是上次曾收取过毕再遇的黑铁刀的那名守卫.毕再遇的黑铁刀沉重非常,那守卫印象颇深,听了辛小娥的问话,便道:"是不是上次和一个叫陈亮的书生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辛小娥闻言一喜,连连点头道:"正是他,正是他!"那守卫却摇头道:"最近没见过.他那黑铁刀沉重的很,如果见了,我一眼便能认的出来."辛小娥无奈,便安顿好了住处,自家却整日守在统制府门外,专候毕再遇到来.她又怕两人见面后觉得尴尬,便特地扮做了男装,毕再遇和辛小娥见面不多,又从不敢正目视之,此刻一见之下,竟然认不出来. 第十章:锋芒初露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辛小娥苦苦候了两天,早已等的颇不耐烦,心中翻来覆去不知把毕再遇骂了几千几百遍.此刻见了毕再遇之面,想要发火,心中的怨气不知何时却已烟消云散.见他竟然对面不识,却又暗暗好笑,正了正衣冠,"啪"地将折扇合拢,双手一抱,粗声粗气地道:"这位兄台请了,不知兄台可否就是毕再遇毕壮士?"毕再遇见这年轻人一开口就叫出了自己额名字,心下更奇,忙不叠地还了礼,道:"在下正是.但不知公子何以识得在下?"辛小娥听他称自己为公子,心下更觉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轻咳一声,道:"毕壮士随陈龙川先生深入金境,临危不惧,斩将杀敌,实是神勇非凡!天下......这个荆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折扇一指毕再遇手中的黑铁刀,又道:"单单这柄六十四斤的黑铁刀,只怕除了毕兄台,也无人能使它的动吧."毕再遇毕竟是年轻人的心性,听他当面奉承,心中便喜,忙谢道:"不敢,不敢,公子谬赞了."顿了一顿,又道:"但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可否见赐?"辛小娥却不回答,弹了弹袍角,道:"此间不是长谈之所,兄台请随我来,咱们借一步说话."说罢当先便行.毕再遇看他行止异常,不免心生疑窦,但好奇心更盛,便随后赶去. 辛小娥引着毕再遇进了一间酒楼,寻座头坐了,又叫过小二,要酒要菜.毕再遇又问道:"在下性情鲁钝,只觉公子瞧上去甚为面善,但终想不起在何时见过公子.还望公子见赐姓名,以解在下迷津."辛小娥笑着摇手道:"不忙,不忙."待得酒菜上齐,辛小娥举杯相劝,却再不提自家姓名.毕再遇怫然不悦,道:"在下观公子风度翩翩,乃是人中龙凤.不料行事却如此藏头露尾,不以姓名相告,实非大家风范."辛小娥瞧着毕再遇微露愠色,却又一本正经的模样,再也按耐不得,放了酒杯,伏在桌上,格格娇笑起来.笑不数声,抬起头来,伸手扯下帽子,满头青丝登时瀑布般泻下,面含娇羞地笑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毕再遇听辛小娥突发雌声,本在疑惑,再看到她扯下帽子,登时张大了口,指着她道:"你......你......原来......"愣了半天,方暗暗道:"原来是辛小姐乔装了来戏弄我.我给她瞒了半天,倒成了一个大傻瓜!"辛小娥初以女儿面目相对,与一个大男人同席而坐,不免害羞,低了头玩弄发丝,不敢开口.毕再遇自带湖遇敌那一役后,便从未与辛小娥单独相处过,更别说在酒肆中对坐饮酒了,不免甚觉尴尬,亦讪讪地开不了口.两人隔桌相对,一时无语. 隔了半响,辛小娥轻声道:"毕大哥,我这么骗你,你......你生气了么?"毕再遇忙摇手道:"不,不,没有......我只不过是在想......你怎么也到襄阳来了?"辛小娥听他说的颠三倒四,不觉抿嘴一笑,仍细声细气地道:"你说你到襄阳来办差,我......我也就跟来看看."毕再遇好不容易定下神来,道:"那么辛夫人一行也取道襄阳了?"辛小娥听了此问,更增羞涩,扭捏片刻,放红着脸道:"没有,我一个人过来的."毕再遇心中一动,回想起日前潭州临别时辛小娥的情状,不觉暗忖道:"她一人单身来此,必然是瞒了辛夫人,难道说......难道说辛小姐她对我生出了情意么?" 辛小娥俏丽可人,毕再遇又正值青春年少,怎能会不为之心动?只是辛小娥乃是辛弃疾的爱女,他自觉身份有别,心中常自压抑.况且他日日处于军旅之间,整天不是操练兵马,便是研读兵书,再不然便是同赵方等人谈论国家大事,也从未深思过儿女私情.今日见辛小娥一个女儿家竟然单身追至襄阳,不觉既是激动,又觉不安.沉默了片刻,方道:"辛小姐,你孤身一人前来此地,辛夫人她知道么?"辛小娥面孔一红,低头道:"我动身之前留了字给母亲,想必她早已知晓."毕再遇闻言,心中更加确定,定然是辛夫人不允,辛小娥自己偷跑出来的,不由更增不安.便道:"辛小姐,你一个女儿家孤身在外,辛夫人必然焦虑万分.不如乘早回家去吧,以免母亲挂念."辛小娥见他开口便劝自己回家,毫不理会自己两日苦候是何等心情,不觉羞而转怒,嗔道:"一见面就来教训人家!我在襄阳等了你两天两夜,你知道么?"想起这些天来情思如煎,更觉委屈万般,眼圈亦早自红了,哽咽道:"两天来我整日在统制府外候着,生怕见你不到.谁知道见了面夜不来安慰人家一声,就知道教训人!"愈说愈觉委屈,索性"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店中的酒客见辛小娥由男变女,本在奇怪,又听她哇哇大哭,更是不解.纷纷放了杯筷,聚来围观.看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哭的雨带梨花一般,既感好奇,又觉不忍,已有数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出声指责毕再遇的不是.毕再遇手足无措,直急得捉耳挠腮,连声道:"辛小姐,快别哭了,让人看见多不好啊!"辛小娥哪肯理会,兀自哭个不休.毕再遇更加惶急,道:"千错万错,都是我毕再遇的不是.辛小姐,求求你不要再哭了!我这里给你赔罪了!"说着连连打躬,但辛小娥仍是不理不睬.毕再遇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先师张宪传授兵法时,曾经讲过"声东击西,避实击虚"之策,不由灵机忽动,暗道:"没奈何,只好给她来个''声东击西'',先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再说."却也不想如此运用所学兵法,是否有负张宪的十年督导之恩.然玉人在侧,珠泪盈盈,又怎能视而不见?就算有负师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毕再遇提起右掌,"批批啪啪",在自家脸颊上连抽了四五记耳光,口中犹道:"惹得辛小姐如此伤心,打你个糊涂小子."他第一下落掌甚重,面颊吃痛,之后出手自然轻了许多.心中尚道:"我这番''声东击西''再加''苦肉计'',也不知是否收效."围观众人见他忽然自扇嘴巴,愕然之余,无不大笑.辛小娥抬头一看,不由一惊,忙伸手扯住毕再遇衣袖,斥道:"你干嘛啊?"转头见周围站了许多人,不免既羞且怒,抹干了泪痕,板了脸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家吵架啊!快走开!"众人一笑而散.毕再遇心道:"还不是你惹来的?还怪旁人?"但这句话却是不敢出口. 辛小娥见毕再遇右颊上指痕宛然,红红的泛起了一个巴掌印,不觉又是着恼,又是心疼,嗔道:"傻瓜!干嘛打自己耳光啊?"毕再遇看计策收效,大为宽心,忙道:"再遇不会说话,惹得小姐伤心.这才自己掌嘴,让小姐出气."辛小娥顿足道:"那也用不着打那么重啊!真是傻瓜!"取出身边手帕,沾了些茶水,在毕再遇右颊上轻轻按压,柔声道:"还疼吗?"毕再遇受宠若惊,全身都跳了起来,连声道:"没事,没事,早不疼了.我皮厚肉粗的,挨这两下算不得什么."辛小娥抿嘴一笑,前嫌尽释. 两人折腾了半天,都感腹中饥饿,便坐下来老老实实地吃饭.毕再遇一边扒饭,一边却暗自发愁."眼前这关算是过了,但如何才能哄的这位大小姐心甘情愿地回家去呢?却是一个大大的难题."用过了饭,辛小娥仍戴了帽子,兴致勃勃地扯着毕再遇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栈.她与店家结算了房饭钱,负了包裹,牵了马匹,却搬到毕再遇落脚的客店,于毕再遇隔壁寻房间住了.毕再遇眼睁睁地看着,既不敢说好,又不敢说不好,只有暗地里唉声叹气. 是夜,毕再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苦苦思索如何才能劝得辛小娥自行回家.眼看子夜将尽,却仍是一筹莫展.无奈之下,心中暗道:"她既然敢擅自离家,那就一定不会乖乖回去.没奈何,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了."沉思片刻,拿定了主意,当下着衣起身,点亮了油灯.援笔在手,写了一封告别信.将奉命入金之事写了个大概,料想如此机密之事,辛小娥也不至泄漏.写完收入信封,倾听隔壁辛小娥住所毫无声息,便收拾了行李,将黑铁刀与百练钢剑也一并包了,推门而出.与店家算清了房钱,又将拿信交给小二,嘱他在次日清晨交给辛小娥.看看再无遗漏,方牵了战马,出门直奔城北而去. 到了北门,却见城门紧闭.毕再遇愣了一愣,不禁暗暗叫苦.他只顾想着远离辛小娥,却把夜间严禁出城的禁令忘得一干二净.只得唤过把守城门的军校,求他行个方便.那军校见毕再遇不是本城的军官,便不肯放行,坚持要到了天亮再开城门.毕再遇大急,暗道:"如果等到天亮,给辛小娥再次寻见的话,想再脱身可就难上加难了!"寻思片刻,自怀中摸出了一锭约十两重的大银,塞到那军校手中,道:"都是自家兄弟,还望通融一下."那军校见了银子,不由两眼一亮,连忙收入怀中,口中却道:"既然是有紧要公事,那也没有办法.如此便破例一次好了."唤过门旁的两名兵卒,使个眼色,那两名兵卒忙跑去开了城门.毕再遇不待城门全开,着力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飘地穿过城门,冒着寒风,踏破夜色,直奔邓州而去.那两名小兵复关了城门,笑嘻嘻地跟着那军校分银子去了. 第十章:锋芒初露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完颜定遣张止方等人去擒辛弃疾家眷,却久久不见回报,想来事必不成,不觉更是气恨.本欲再次派人前去,又怕辛弃疾已然有备,一直犹豫未决.正自心焦,兵卒又报说一队巡哨于营外数里处被人全部杀死.完颜定大派人手,于邓州界内连搜了数日,却一无所获,自然恼恨更增.一日军报传来,说是南人皇位更替,着其严守本境,并出兵刺探宋人虚实,完颜定这才将报复辛弃疾之事隔过一边. 先前北方辽人起事,声势颇为浩大.金相完颜襄几度出兵,均未获胜.完颜定之子完颜纲素有勇名,曾于一日内射杀二虎,又曾在京师比武大会中连败九名勇士,一举夺魁.金章宗甚爱之,亲赐其为"女真武士第一人".这次看辽叛难平,便着令完颜纲带兵前往平叛.完颜纲手下原有三员悍将,分别是:完颜王善,仆散六斤,龙延常三人.出兵之日,完颜纲将完颜王善及仆散六斤带在身边,只令龙延常一人留守邓州,以助父亲. 完颜定已有数年未曾打过仗,整日闲得气闷,这时得了朝廷可以刺探宋人军务虚实的旨意,不由大喜.即日便派出巡哨,察看襄阳,光化,枣阳三方动静.数日后探子回报,说宋兵一如往常.完颜定随抽出六千精壮骑兵,令龙延常和自己手下大将纥石烈安北各率两千,一袭光化,一袭枣阳.自己率两千骑兵,往袭襄阳,却令副帅胡沙虎代为把守邓州. 龙延常和胡沙虎听完颜定要亲自率兵出征,都吃了一惊.龙延常忙劝道:"大帅以千金之躯,安可轻兵临敌重城之下,还望三思而后行."胡沙虎也道:"是啊,还是由下官带队前往便了."完颜定摇头道:"宋金久已未有战事,这次出兵,旨在打探宋兵虚实.宋旧皇退位,新皇初立,大局未定,必不敢轻举妄动,我又怕他何来?"胡沙虎又道:"大帅不可轻敌.襄阳驻有精兵两万,而且其统帅杨震仲向来以勇武自负,一旦其倾城而出,后果实是不堪设想."完颜定哈哈一笑,道:"如其开城迎战,我正可杀他个人仰马翻,以壮我军声威!我还怕南人多疑少勇,不敢迎战呢."胡沙虎又道:"大帅如定要亲自前去,请另以五千步卒为合后,方可进兵."完颜定怒道:"以前我驻军济州之时,那辛弃疾只带了区区五十骑,便闯入我城中,杀将掳人而去.你这般说话,可是欺我不如辛贼么?"二十年前辛弃疾闯济州之事,完颜定一直引为平生之奇耻大辱.胡沙虎等将领在完颜定面前向来不敢自夸勇武,以免惹的大帅不快.胡沙虎见完颜定旧事从提,便低了头不再出声.龙延常兀自苦劝,完颜定厉声喝道:"给我住口!若再相劝,军法处置!"二人见完颜定雷霆俱发,哪敢再劝,面面相嘘,一时作声不得. 当下完颜定令龙延常和纥石烈安北各自提兵,分袭光化枣阳两军.自己亦带了两千精骑,一声令下,马蹄滚滚,径向南去. 胡沙虎留守邓州,心中却忐忑不安,生怕三支人马吃了败仗.过不多日,纥石烈龙延常两军俱有捷报传到.龙延常报说宋军敛军不战,我军杀敌游骑数十,索战未果,耀武而还,尚是实情;纥石烈安北于捷报中却大吹大擂,说宋军闭关不出,我军奋勇冲击,斩首千余级,掳敌百余数,缴获财帛甚众等等.一看便知其中有假.想宋军如果闭关而守,区区两千金兵能有何作为?料来是沿途烧杀劫掠而得.但是如此一来,胡沙虎已知宋人并无和大金再启兵端之意,也便放下心来,耐心等候襄阳方面消息. 毕再遇出了襄阳,心下快慰.暗忖道:"这下终于能摆脱辛小娥得纠缠了."但转念一想,一入金境,未必便能全身而还,从此已再难见上辛小娥一面.她的一笑一嗔,已都成为了往事,心中却又微感酸楚.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尚不知情为何物,只是觉得如果以后再不能与辛小娥见面,胸中不免难受,却不知这便是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之意.端坐马上,忽喜忽忧,不知不觉间,离襄阳已有了数十里远近. 其时已近黎明,天色未明前这一刻最是黑暗不过,道路几难分辩,毕再遇便控马缓缓而行.走不多时,忽觉前方远处有火光隐现.毕再遇略觉奇怪,此初乃宋金交界之地,只怕除了上次出行时遇到的那老翁,方圆百十里都再难寻到第二家住户,怎的会有火光?难道是那老翁家中失火?但是瞧方位却又不像.他心下好奇,转头看左首依稀有一土丘,便纵马登上,放目望去.注目多时,却发现那火光原来是一队长长的火把,正向南蜿蜒游来.毕再遇吃了一惊,一时不知所以.再看了一会,天已微明,那火光却也熄了.毕再遇疑窦丛生,心道:"管它是什么东西,去看看再说."从包裹中解下黑铁刀和百练剑,纵马下了土丘. 向前走不数里,却听蹄声响处,两名金人骑兵迎面驰来.那两名金兵远远瞥见毕再遇,高叫道:"是南蛮子,放箭,放箭."飘飘两声,两枝羽箭已破空而至.毕再遇哪会将这区区两箭放在眼里,侧身躲开了,仍旧纵马前冲.那两名金兵又发两箭,毕再遇抽黑铁刀拍开,转瞬间已奔至金兵马前.那两名金兵见连射不中,心下奇怪,却未逃走,反抽出腰间弯刀迎上.毕再遇微微冷笑,黑铁刀只一挥间,已将头一名金兵迎面斩下马去.看看第二名金兵又近,一声低喝,黑铁刀反撩上去,两马交错而过,那金兵却"扑通"一声,摔下马来. 毕再遇看那两名金兵都已死去,翻身下马,捡起了金兵所佩弓箭,寻思道:"这二人必然是金军哨探,其后当有大队金兵相随."复上了马,往北奔去.行了约三五里远近,果听晨曦里人喊马嘶,正不知有多少金兵.毕再遇心下惊异,暗忖道:"金兵远来,必无好事.我既然撞上了,索性便上前去一探究竟,也好回襄阳报于杨统制知道."再往前走出不远,便看到许多金兵东一簇,西一簇的坐在地上,似在埋锅造饭,约一两千人模样,正是完颜定所率的军马. 毕再遇心下诧异,暗道:"这点人马尚不足以危及襄阳城,难道说金兵另有主力人马未至?"正自思索,只听一声号角,有人大叫道:"南蛮来袭,大伙戒备!"众金兵闻声,转头四下张望,瞥见毕再遇,纷纷放下碗盆等物,绰刃上马.毕再遇看行藏已露,不敢再行逗留,拨马回头便走.耳听身后杀声震天,马蹄踏踏,震的地为之颤.回眼望时,见身后烟尘滚滚,"完颜"二字大旗迎风高举,众金兵长枪如林,卷地而来.他虽已经杀过许多金兵,但这等阵仗却是首见.一望之下,手心皆热,几欲冲过去大杀一番.他自知单身冲将过去只会白白送了性命,便仍拍马南逃.只听身后风声嗖嗖,知是金人放箭,当即返身将黑铁刀连舞几个刀花,挡开来箭.百忙中取弓回射,弓弦响处,早有一名金兵应声落马. 完颜定此番负气出兵,数日来一无所获,早已下定决心,要在襄阳城下大掠一番,以免回军后为人所笑.此刻于马上遥遥望见毕再遇身手不凡,心下更加愤怒,顾不得手下兵将尚未饱食,命众军张开两翼,追赶毕再遇.更下令道:"如有斩杀此南人者,赏白银千两."众金兵听了,无不眼热心跳,愈发嗬嗬大叫,鼓勇直追.毕再遇伏鞍急奔,是不是回射一箭,却是箭无虚发,不多时便有四五名金兵堕马身亡.完颜定怒气填胸,马鞭遥指毕再遇,恨恨道:"今天若不斩杀这南蛮小子,我誓不还军!"一边令弓骑兵放箭,一边下令紧追,务必要将这南蛮小子格杀当场. 杨震仲与吴曦自然不知金兵意欲犯境,这一日二人看天色晴好,便带了数十丛骑,携弓架鹰,欲出城围猎.一行人马刚到城门,一名军校骑马自后如飞赶来,远远叫道:"杨统制留步."杨震仲眉头一皱,勒住了坐骑,看那军校到了身边,也不问情由,劈头便骂道:"大呼小叫个什么?有什么鸟事?又来烦我!"那军校于马上匆匆行了一礼,道:"禀大人,城北远处烟尘张天,似有大批金军来袭,小的特赶来报于大人."杨震仲调至襄阳已有三年,却从未与金兵接过阵仗,闻言又惊又喜.惊的是怕金兵大军压境,襄阳城难以保全;喜的却是终能与金兵一战,以报国恩.当下回头对吴曦道:"吴兄弟,快随我来."领着那一班随从,往北便赶,吴曦亦策马随后赶去. 两人登上北门城楼,举目北望,见十余里外,烟尘滚滚而来,确是金兵来袭.但是尘头并不甚高,显然敌军兵马不众.杨震仲一见大喜,顾吴曦道:"敌兵不众,我们这便提兵出城,与金狗子一决高下!"吴曦沉吟道:"不可,如果敌军轻骑在前,重兵在后,我军开门就敌,其不正中敌军下怀?"杨震仲一听有理,便点了点头,道:"也好,咱们先看看再说."复望北张望了片刻,又道:"北面的哨卡也不知怎的,也不传个消息回来?"吴曦不答,心中却道:"那自是被金兵攻破,无人得以逃归了."杨震仲回顾左右,大声道:"取我和吴大人的披挂来,再传我将令,四门紧闭,弓箭手登城."传令兵如飞去了. 第十章:锋芒初露4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不多时甲胄取到,杨吴二人披挂整齐了,转头再看时,城头上已立满了兵卒.强弓硬箭,滚木擂石,无不齐备.再向北望时,金兵已在数里之外,旗帜盔甲,俱隐隐可辨.近三十年来,襄阳守军从未与金兵交锋,见了金骑滚滚而来的气势,许多士卒面上都不禁微露惧色.杨震仲瞧在眼里,抽刀在手,厉声喝道:"直娘贼的!待会给老子好好的打,奋勇杀敌者,重重有赏;临阵脱逃者,杀无赦!"众军无不凛然. 吴曦北向张了片刻,忽然手指城下道:"杨兄,你瞧那人是谁?"杨震仲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却见金兵前方十余丈处,正有一人拍马急奔,只是离得远了,瞧不清那人面目.只见那人左手执弓,右手绰了柄铁扫刀,犹不住向后挥舞,显然是在格挡来箭.吴曦见金兵一箭箭都是对着那人胯下战马射去,不由顿足骂道:"金狗如此歹毒!"那人再奔出不远,忽然将手中刀横置鞍前,伸手绰了一枝来箭,挽弓回射.箭去如风,金骑中一人面上正着,哼也不哼一声,落马而死.那人回过头来,吴曦一看之下,不觉惊道:"是他!"杨震仲见那马上骑士身手非凡,心中欢喜,正欲高声喝彩,忽听吴曦道:"杨兄,那人不正是先前随陈亮入金的那个年轻人么?"杨震仲凝目视之,忽伸手在护胸石上重重一拍,大声道:"是他,毕再遇."忙回头对左右道:"快开了城门,放前面那人入城."几名兵卒转动铰链,门前吊桥缓缓落下. 毕再遇自金兵身上所得的十多枝狼牙箭早已射完,没奈何,便接了来箭回射,只是金兵看射他不中,来箭都对准了他胯下的青聪马,毕再遇更需加倍提防.幸好完颜定所率骑兵中弓骑手不多,来箭不密.饶是如此,马臀上还是中了两箭,越奔越慢,金兵却愈追愈近.他早望见城上戒备森严,门前吊桥高挂,正欲绕城而走,忽见吊桥落下,城门半开,当下想也不想,着力一夹马腹,直奔城门而去.堪堪过了城门,吊桥尚未来得及升起,后面金骑已接踵而止.城上杨震仲一声令下,登时箭落如雨,奔在最前的几十名金兵无不身中数箭,如秋叶之遇狂风,纷纷堕下马来. 完颜定眼睁睁地看着毕再遇逃入城中,不禁怒发若狂,大喝一声,扬刀一指城头,手下弓骑手俱挽弓搭箭,往城头回射.这班金人箭手虽然比不得毕再遇神射,比之大宋官兵却远有过之,宋兵虽有城墙护体,仍有十余人中箭坠下城来.但宋兵胜在人多,箭落如雨,遮空而下,不过片刻,已有百十骑金兵落马身死.完颜定看仰攻不利,急敛兵退出弓箭射程之外,这才立住了阵脚.清点军马时,却已折了二百余骑,更是气恨交加. 毕再遇弃马登城,几名士卒将其引到杨震仲与吴曦面前.毕再遇弃了黑铁刀,便要涌身下拜.杨震仲急忙上前扶住,呵呵笑道:"免礼,免礼.毕兄弟,没想到你身手竟然这么好,真叫我老杨大开眼界啊!"毕再遇还未开口,一边吴曦问道:"金兵共来了多少人?其后是否还另有强援?"毕再遇喘息片刻,拱手答道:"金兵约有两千余众,他们直追了我数十里路,并不见有大批军马跟至,想来别无后援."杨震仲闻言大喜,双手互击,对吴曦道:"既然如此,咱们这便点兵出城,与金狗决一死战."吴曦尚沉吟未答,毕再遇已躬身道:"大人如下令出兵,便请以卑职为前驱."吴曦心下不乐,横了毕再遇一眼,道:"不可,金人全是骑兵,穷襄阳全城之马匹,也不过千余,马战难有胜算;如以步卒出战,胜则难以追及,败则难以逃归,还是从长计议为上."杨震仲听了,又觉有理,皱眉沉思不语.毕再遇看二人拿不定主意,便又开口道:"金兵远道而来,马力已疲,况且只顾追赶卑职,连早饭也未及吃完,体力必然难以支撑,正可出兵击之."杨震仲一拍大腿,道:"对啊!毕兄弟,真有你的!"正要下令,吴曦又摇头道:"不然,金兵未必会为了他一个人而追赶至此其定然另有所图,还是静观其变为是."毕再遇急道:"不可,一旦金兵养足了精神,战力恢复,我军再想战而胜之,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吴曦看毕再遇数次出言反驳,心中颇为不喜,暗忖道:"反正我又不是主帅,胜负也不关我事,任他出兵便了."将头转向一边,默然不语.杨震仲左看右看,终于大手一挥,喝道:"出兵迎战!"转头看了看毕再遇,道:"你累不累?"毕再遇挺胸道:"不累."杨震仲点头道:"那好,你跟我来." 杨震仲下了城楼,跨上战马,左右将早将他惯用的丈二点钢矛呈上前来.他看毕再遇所乘的青聪马已经累的口吐白沫,又被有箭伤,便令其换了马匹骑过.点齐了五百骑兵,三千步卒,鼓声中一声令下,城门大开.杨震仲当先跃马出城,毕再遇豪气满胸,一踢马刺,紧随其后冲出城门.大旗招展,城中兵马翻翻滚滚,涌出城去. 完颜定听得城中擂鼓,知道宋兵要出城应战,他正怕收兵后为胡沙虎所笑,不觉一喜.忙传令再退出一箭之地,容宋军出城布阵.金兵整夜行军,又追了毕再遇半天,大半早饭都未能吃完,早已经疲惫不堪,此刻一退再退,队形便略显凌乱. 宋军排开阵势,杨震仲越众而出,横执长矛,凝目望金阵中望去.看到完颜定身披大红战袍,手提金柄长刀,立于"完颜"二字大旗之下,不觉微微一凛.回顾左右,见毕再遇紧随于后,便开口道:"毕兄弟,带队那厮可能正是邓州金军的统领完颜定,如能将他干掉,金狗士气必泄,咱们便可乘机杀他个落花流水."毕再遇听了,胸中热血上涌,早将什么兵法,阵形等等忘得一干二净,紧了紧手中黑铁刀,跃马出阵,直奔完颜定而去,金军发箭阻止,却都被他横刀拍开,无一中的.杨震仲见毕再遇说上便上,倒吃了一惊,索性钢矛一指,摧动全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直杀将过去. 完颜定看宋军冲突而来,微微一声冷笑,令旗展处,中军稍却,任宋军冲近,两翼骑兵却杀上前去,两下合围,登将宋军的五百骑兵和其后的三千步卒分割开来.金兵本来就长于马战,如在平时,杨震仲这般以己之短,攻敌所长,非招至大败不可.但此时金兵人困马乏,宋军却是锐气正盛,双方一时斗了个难分难解.后面宋军步卒冲到,都持长枪朴刀,枪挑骑手,刀砍马足,杀声直冲云霄,已成了一场混战之势. 完颜定观望良久,看金兵难以取胜,不觉甚悔当初没多带兵马随行.如在平时,他自当派援兵斜刺里杀过去,但此刻身边只有十余骑贴身护卫,无将可遣,无兵可派,只得扬声叫道:"诸军听了,杀敌一人者,赏银十两;杀敌十人者,加官一级!"身旁的护卫亦同声高呼.当时女真族人并不甚多,难及宋人之百分之一,金军中真正的女真人甚少,倒以辽人,鞑靼人及汉人居多.各族混杂,作战时难免影响士气,带兵的金将往往便以重赏为饵,以激励兵卒奋勇杀敌.这一着果然奏效,金兵又鼓足了勇气,嗷嗷狂叫,死命向前冲杀,复挡住了宋兵的攻势. 毕再遇突入金阵,便欲直取完颜定.但此刻前后左右都是金骑,四下里都有兵刃袭到,更时不时有冷箭擦身而过,杀声盈耳,血肉横飞,便如置身于噩梦之中,哪里还能分辩完颜定的去向.远远望见扬震仲一杆丈二点钢矛上下翻飞,接连刺杀数名金兵于马下,当下鼓足了气力,一口黑铁刀舞的如同风车一般,四下里只顾乱劈,当真是风行草偃,挡者披靡,早不知已杀了多少金兵.正杀的痛快,忽瞥见眼角处有红袍闪过,知是完颜定,当即一声巨喝,黑铁刀当头便劈将下去. 完颜定见毕再遇跃马冲到,迎面一刀劈来,忙举刀相格.耳听"喀嚓"一声,手中刀杆已然两断,双手虎口亦震的鲜血长流.不由大叫一声,弃了断刃,伏鞍疾走.毕再遇哪里肯舍,奋勇追去,见有两名金骑抢上拦住,一刀便自当先那人胸口搠入,复将刀一挑,神力到处,那金兵所乘马匹鞍下的束带崩作两截,那金兵的尸体飞离了马鞍,直往人丛中落去.第二名金兵见毕再遇神力若斯,不禁骇得骨驰筋软,手中刀举起了竟然砍不下来.毕再遇不及收刀回转,便横过刀柄,"啪"地一声,将那金兵脑壳打的粉碎,不等那金兵尸身自马上跌下,又直奔完颜定而去. 完颜定看毕再遇追赶甚急,毕竟身为金军大将,却也临危不乱,取下鞍旁所挂长弓,张弓搭箭,奔毕再遇胸口便射.时两骑相距不过数步之遥,毕再遇只来得及避过了胸膛要害,那箭"扑"地插入右臂,他却看也不看,仍鼓勇前冲.完颜定抽出第二支箭,还未搭上弓弦,毕再遇已经抢到了身边.黑铁刀挟风斩来,待要闪避,却已迟了,那铁刀斜斜自他胸肋之间斩过,完颜定发出了半声惨叫,便自马上一头撞下地来.周围金兵见主将落马,无不骇然大叫. 六名完颜定的亲随见完颜定中刀落马,俱红了双眼,纵声狂吼,刀枪并举,直奔毕再遇杀来,大有舍命相拼之势.毕再遇一口黑铁刀展开来,黑光闪处,将迎面两名金骑劈落马下.余下四人却看也不看,仍恶狠狠地扑将过来.更有一人飞身离鞍,双臂大张,向毕再遇凌空扑到.看这班金人竟如此泯不畏死,毕再遇虽然不惧,却也不免暗自心惊.当下左手执刀,荡开攻来的诸般兵器,右拳蓄而后发,"砰"地击在那飞扑而来的金人胸腹正中.两力相碰,那金兵口中鲜血狂喷,向后倒飞而出,眼看难活.他还未落地,毕再遇刀光回转,又斩下了一名金兵的脑袋. 余下的两名金兵见同伴纷纷落马,却仍不肯后退.一人口中哇哇乱叫,手中刀不住往毕再遇身上乱劈;另一人跳下马来,却去搬动完颜定的尸身.毕再遇这才明白这几名金兵拼死而来,乃是为了抢夺完颜定的尸首.见他们如此忠心耿耿,毕再遇心中微有所感,但手下却丝毫不缓,挺刀将马上金兵刺死,再顺势斜斜劈下.马下那金兵尚未直起身来,已给一刀砍去了半边头颅. 时金兵尚有一千余人,主将虽没,但此次南下的金军乃完颜定亲自挑选,以女真人居多,除了有少数汉兵及辽兵离阵奔逃外,大多数仍负隅死战.毕再遇低头看完颜定已然死去,定了定神,大喝一声,挥刀又向战阵中杀去.城上吴曦见大局已定,也绰了家传雁翎刀,引了百余骑,下关参战.所余金兵本已被困,再被这股生力军一冲,立时便支持不住,只顿饭光景,便已死伤过半.余下数百金骑见再斗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条,这才分头向外冲杀.扬震仲与吴曦分兵截击,但仍有不少金骑突围而出,向北逃去. 扬震仲横矛端坐马上,见战场上再无一个金兵,不由哈哈大笑,振臂高呼道:"咱们赢了!"宋兵闻声,无不举刃相和.城上城下,大旗挥舞,一片采声.这一战宋兵虽也折了七八百人,但斩杀金邓州统领完颜定以下一千四百余众,缴获战马数百匹,实属前所未有之大胜. 第十一章:义结金兰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毕再遇跃马挺刀,还在四下里寻找金兵,正行间,斜刺里一条大汉骑马赶将来,手中钢矛沾血.毕再遇正待迎上去厮杀,却见是杨震仲提矛赶到,一口气松将下来,方觉手中黑铁刀沉重万分.他本已行了半夜,清晨也未吃饭,又被金兵追赶,再加上适才一场厮杀,早已经精疲力竭,全凭胸中一口猛气支撑着,方未感疲惫.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全身酸软,斜依在鞍上不住喘息,汗水和着血水凝在脸上,粘糊糊的十分难受,却也懒得伸手去擦. 杨震仲赶到毕再遇身边,哈哈笑道:"毕兄弟,咱们大胜了!"瞥见毕再遇右臂上斜斜插着一支羽箭,忙道:"你受伤了!"毕再遇淡淡扫了一眼右臂,随手将箭枝拔下,抛到一旁,道:"皮肉之伤,不碍事."放目远望,但见遍地都是宋兵和金兵的尸体,血流飘杵,残肢断矛,布满荒野.长风吹过,寒鸦低鸣,间或夹杂着数声伤者垂死的哀号.毕再遇从未见过这等景象,不禁全身为之一颤,口中喃喃道:"我们胜了么?"杨震仲不知他心有所感,随口应道:"是啊,我们胜了." 两人并骑而回,数队宋兵在战场伤来来去去,似在打扫战场.见有受伤的宋兵,便抬了入城;看到金兵伤者,却问也不问,一枪便刺将下去.毕再遇瞧得不忍,转头对杨震仲道:"杨大人,这些受伤的金兵已经是半死之人,咱们再加以屠戮,似乎不太恰当吧."杨震仲闻言一愣,颇为奇怪,看了看毕再遇,道:"毕兄弟,我看你在战场上倒也神勇,怎么现在却婆婆妈妈起来了?别说我军对金人残忍,你几时见过金人对我朝军民起过恻隐之心?"毕再遇情知金人素来凶暴,屠戮百姓,奸淫妇女,杀害幼儿等等,数不胜数.杨震仲令手下如此报复,也是无可厚非之举,但看着垂死的金兵被宋兵一个个刺死当场,终是心下不忍,便叹了一声,垂首不语. 将近城门,吴曦骑了匹白马自一旁赶来,拿了一块不知从哪里撕下的衣襟,不住擦拭雁翎刀上血迹.看到毕杨二人联袂而至,便插刀回鞘,板起面孔,对毕再遇道:"咱们赢了这一场,固然可喜,但吴某还有些话,却不得不对你说."毕再遇忙抱拳道:"吴大人请讲."吴曦咳嗽一声,正色道:"适才你匹马突入敌阵,虽然勇武,但那只是匹夫之勇,杨大人未及布阵,便不得不麾兵向前.被金兵两下里一围,实是惊险万分,若非金兵早已疲惫不堪,那么这里躺的是谁家兵马,可就难说的紧了."毕再遇闻言一惊,思量之下,觉得吴曦所言甚有道理,如果日后自己带兵迎敌时,也是这般冒冒实实的冲出去大砍大杀,一旦落败,必将白白送掉手下将士的许多性命.当即改颜谢道:"吴大人教训甚是,卑职行事莽撞,实是惭愧万分!" 吴曦本不喜毕再遇,但见他的确有过人之勇,心中不觉亦起了结纳之意,又见毕再遇坦言谢罪,便微笑道:"教训二字哪里敢当,我也只是希望毕兄弟日后行事时能多加小心而已."杨震仲胜了这一仗,心中甚喜,也不理会他两人说些什么,顾自道:"这些先不忙说,咱们赢了这一仗,需得好好庆祝一番,才是正事."说着提高声音说道:"小子们,你们说是也不是?"最后这句话却是冲着返城的兵卒说的.众兵听了,哪还有不欢喜的,齐声应道:"是!"杨震仲唤过一名亲随,道:"去把完颜定那厮的鸟头给我割下来."哪亲随躬身应了,快马赶去.完颜定乃金朝大将军,衣甲华丽,一看便知,倒也不用多加解说."杨震仲复哈哈笑道:"咱们还要靠这金狗的头颅来换些赏钱哩!"吴曦和毕再遇看他兴高采烈,都受感染,不觉也破颜而笑. 三人到了城门外,毕再遇策马让过一边,让吴曦与杨震仲先行.吴曦看他谦恭知理,暗自点头嘉许.杨震仲却呵呵笑道:"毕兄弟,亏得你斩杀了金贼主将,咱们才能轻易获胜.你是咱们襄阳府的大功臣,你先请."毕再遇哪里肯依,正自谦让,城门内突有一骑如飞而出,快如白驹过隙.吴杨二人尚未看清楚来者是什么人,那马已奔到了毕再遇面前,马上骑者用力一勒缰绳,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方始停住脚步.只见来人红衣劲装,腰悬弯刀,俏脸融融,星目流波,正是辛小娥. 辛小娥连日奔波,又在统制府前苦苦守候,一颗心始终提的高高地,直至见着了毕再遇,方始放下心来.是日一夜安睡,直至红日东升,犹未醒来.正睡的香甜,却听门外"砰砰砰"打门甚急,辛小娥睡眼惺忪,愣怔了一会,方问道:"谁呀?大清早的干什么啊?"那打门的正是昨晚毕再遇嘱咐过的店小二,听得辛小娥犹未起身,苦着脸喊道:"我的姑奶奶啊,你睡的倒好.金狗子的大队人马都快杀到襄阳城下了,还是赶紧出城逃命去吧!" 辛小娥闻言一惊,霎时间睡意全无,忙着衣下床,草草梳妆一番,便推开了房门.见了那小二,劈头就问道:"我毕大哥他人呢?"那小二愁眉苦脸地道:"他倒好,昨晚便走了,逃过了这一劫.倒是留下了封信,让小的转交给小姐."辛小娥听了,不免发急,奔到毕再遇所住的客房门前,一脚踢开房门,果见房内空空如也,转头见那小二从怀中取出信来,当即一把抢过,拆开便读.谁想一看之下,却惊得呆了.寻思道:"毕大哥他往北而去,如果迎面碰上了金兵,那可怎生是好?"旁边那小二犹在絮絮不休,道:"这下可好!要是襄阳城被金狗子打下来了,大家全得玩完!"辛小娥哪里还顾得上听他说些什么,返身回房取了自己的兵刃包裹,快步到马厩牵了自家马匹,就地骑了,冲出了客店.那店中人人乱窜,乱成了一锅粥般,也无人拦住她算房饭钱. 奔到北门,只见城上城下,立满了宋卒,枪矛林立,正严阵以待.辛小娥还未赶到城门下,早有一队宋兵持枪拦住了去路,为首的军校高声喝道:"干什么的?快退回去!"辛小娥急急忙忙的道:"我有急事要出城!"那军校摇头道:"不行,城北金兵已在数里之外,马上就要开战.杨大人早有军令,四门紧闭,严禁出入,你快快回去吧."说罢将手一摆,左右兵卒不由分说,上前拉住了辛小娥的马缰绳,将其远远赶开.辛小娥空自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正在此时,忽然城门半开,毕再遇匹马单刀,奔入城内.辛小娥远远望见,不觉又惊又喜,正想出声招呼,却有几名宋兵上前,拥着毕再遇上城去了.辛小娥一夹马腹,就要上前,那军校急忙张臂拦在马前,怒道:"你这位姑娘到底想怎样?没听见已经开打了么?"辛小娥侧耳一听,果听得城外金兵齐声呐喊,想是她适才只顾盯着毕再遇,没有听在耳中.见那军校不肯让路,不由急道:"方才进城那人是我朋友,你快让开,我要过去见他."那军校上下打量辛小娥几眼,还未开口,忽听"嗖嗖"数声,几枝羽箭破空落下,显然是金军放箭.其中一箭正中一名宋兵的大腿,那宋兵"啊哟"一声,疼得大叫起来.那军校低眉一扫,转而怒视辛小娥,骂道:"你是不是想找死啊!快退回去,找地方躲起来."如不是看辛小娥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说不定早已一个大耳光抽了过去.辛小娥见空中犹不住有羽箭落下,只得策马退过一边,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了. 幸好金兵射了不久便收弓不射,辛小娥正要摧马上前,忽闻鼓角声声,一队队宋骑急奔而至,后面又是数队步卒,满满地立在街心,登时将辛小娥挤到了街边.辛小娥正自烦乱,遥见毕再遇随着杨震仲下了城楼,忙纵声呼道:"毕大哥!毕大哥!"如在往常,毕再遇自然早已听到,但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上阵杀敌,竟然充耳不闻.辛小娥连声呼唤,毕再遇始终不理.眼看城门大开,一队队宋兵开出城去,再也寻不见毕再遇的身影,辛小娥胸中一阵酸痛,两行珠泪已是夺眶而出. 宋兵出城,城门复又紧闭.辛小娥胸中气苦,暗道:"你便死在战场上好了!我再也不来睬你!"但毕竟放心不下,赌了会气,见左右宋兵都已奔上城头,四周再无人管她,便下了马,悄悄跟在众兵身后,登上城头观战.远远望见毕再遇在金军阵中纵横去来,如入无人之境,放心之余,却又隐隐感到一丝骄傲.她毕竟是少女情怀,见到情郎如此英勇,那自是芳心如醉了.待看到毕再遇身中完颜定一箭,辛小娥不由大叫一声,立时面白如纸.城上兵卒都转目而视,她也顾不上理会,快步下了城楼,回到自己马匹旁边,便想上马出城.无奈心慌脚软,接连几次都没能上得马背.好不容易上了马鞍,却听城头宋兵采声大作,犹如天塌地陷一般.辛小娥举头一望,见城上宋兵欢呼雀跃,争相奔下城来,知道是打了胜仗,但勿不放心,便伸手扯住了一名小兵,问道:"那个使黑铁刀的年轻人有......有没怎样?"语音发颤,生恐那小兵口出不吉之言.那小兵笑道:"他好端端地,嘿嘿,一刀砍了金军大将,厉害得很啊!"辛小娥芳心大慰,腮边泪水却如珍珠断线一般噗噗直落,好容易收住了眼泪,看看城门已开,径自跃马而出. 第十一章:义结金兰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毕再遇自与金兵遭遇起始,便将如何避开辛小娥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此刻迎面撞见,吃惊之余,不禁暗呼糟糕.还未及开口,已被辛小娥一把拉住.辛小娥左看右看,见毕再遇浑身上下都是斑斑血迹,实看不出适才那一箭中在何处.便颤声道:"你中了一箭,伤在哪里?"毕再遇笑道:"只是臂上受了点小伤,没什么打紧.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辛小娥不答,向毕再遇怒视片刻,陡然间却放声大哭,一边伸出双拳,在毕再遇胸口不住乱打.哭道:"都是你不好!把我一个人丢在城里,害的人家担心受怕.谁叫你回来的?怎么不死在外面啊?"毕再遇见她真情流露,心下感动不已,但转眼又见吴曦,杨震仲,还有许多宋兵都笑嘻嘻的围在左右,显然大感有趣,又甚觉尴尬,口中支吾道:"这个......辛小姐,咱们有话回客栈再说吧,这里许多人都在看着呢."辛小娥哭道:"让他们看好了,谁叫你......"话未说完,猛然省起自己身处数百宋军兵将之间,如此又哭又闹,着实不成体统,连忙揩泪收声.转头见数百双眼睛都含了笑意盯着自己,杨震仲更是捋着胡须呵呵大乐,登时面红过耳,低了头不敢出声,只恨不得脚下能有个地洞,能钻将进去才好. 杨震仲见辛小娥云鬓高挑,知她是未嫁之身,便笑着打趣道:"这位小姑娘是谁啊?倒也有趣."辛小娥听他发问,更加羞涩,将脸别过一边,垂首不语.毕再遇也红了脸孔,扭捏道:"这个......她是潭州辛大人膝下长女."杨震仲呵呵大乐,放声笑道:"难怪,难怪!果然是将门虎女,实有乃父的豪迈之风啊!"辛小娥一听这话,脸儿直红到了脖颈中去,更不接口,一夹马腹,径奔入城内去了,兀听得身后众人哄笑不已. 杨震仲收兵入城,传令众军大宴三日,以贺今日之胜,大小军兵听了,无不欢喜.回到统制府,杨震仲一边安排筵席,一边传叫幕僚,叫写捷报. 不多时,几个幕僚匆匆赶来.毕再遇定睛看时,其中一个竟然便是原辛弃疾麾下的同僚赵方.两人相见,自然又惊又喜,原来辛弃疾荐了赵方来此,杨震仲见其文武双全,就用在左右,以为打理政务.赵方听得便是毕再遇亲手斩杀了完颜定,更是欢喜不已.当下杨震仲便命赵方执笔,写奏折上报朝廷.赵方更不推辞,铺纸研墨,正要提笔,毕再遇忽俯身低语道:"赵兄,小弟身份低贱,上奏朝廷此等大事,小弟之名,便不提也罢."赵方只道他怕吴杨两人误会他贪图功劳,却不知他乃是怕泄漏身份之意.遂笑道:"毕兄弟不肯居功,当真令愚兄敬佩万分!"当下提笔在手,行不加点,洋洋洒洒地写了片千余字还多得报捷折子.折中将杨震仲和吴曦写的英勇无比,如何见大军压境而临危不惧,提一旅之师而破虎狼强敌等等,写的天花乱坠.末了又写道:是日格杀金邓州军都总管完颜定以下三千余人,缴获军资无数,全籁陛下洪福,方能有此大胜.云云. 赵方写完,搁过了笔,提起折子浏览一遍,转而呈于杨震仲.杨震仲接过看了看,明明识不得几字,却道:"好!好!写的不错!"唤过一名心腹小校,令其带了奏折和完颜定的首级,快马传至京师.待那小校匆匆离去,杨震仲方吩咐开宴,手下大小将校,一律在列.吴曦心思缜密,见杨震仲已将辛小娥忘得干干净净,便一扯他衣袖,附耳低言了几句.杨震仲听了猛省,回头问了毕再遇栖身的客店所在,又唤过一个丫鬓,嘱其转告自家内人,务必要将辛小娥请来,于内室别开一席好生款待,等等. 辛小娥快马奔回客栈,进房坐了,兀自感觉耳热心跳.坐了半响,不见毕再遇回来,想必是随杨震仲等人进统制府去了.欲前往相探,却又不敢,正自心烦意乱,忽听得门扉响动.转首一看,却是小二引着一个华服妇人和两个丫鬓走进房来.那妇人一脸福相,甚是和蔼可亲,见了辛小娥之面,上前便拉住双手,亲亲热热地道:"这位一定就是辛大小姐了,啧啧!长的恁是标致!"辛小娥给她说的不好意思,轻轻挣脱双手,道:"小女子正是,不知夫人您如何称呼?"那妇人呵呵笑道:"我是此间杨统制的内人,你不用''夫人''长,''夫人''短的叫我,叫我一声''姐姐''便可."辛小娥一听,明白定然是杨震仲让她专程来请,忆起城门前那一幕,不觉又红晕上脸,低了头轻声道:"原来是杨统制夫人,小女子失礼了."说着便盈盈施礼.杨夫人忙上前扶住,笑道:"快别这么称呼,如不嫌弃,我便叫你一声''妹妹''罢."辛小娥红着脸点了点头. 杨夫人道:"外子与吴大人,毕将军他们打了大胜仗,在府中开庆功宴,特地叫我来请妹妹过去.咱们是女儿家,在内堂另设一席,我和妹妹好生聊上一聊."她已知道毕再遇是辛小娥心中情郎,是以在其姓氏后冠以"将军"二字,以示敬重.辛小娥还未开口,杨夫人又道:"要是早知道辛大小姐来此,姐姐哪里还会等拙夫吩咐,早跑来看望妹妹了,也可早一日与妹妹相见."牵了辛小娥的手,道:"走,咱们这便过去."一边走,一边又吩咐那两个丫鬓道:"算房饭钱于店家,随便把辛妹妹的行李也一并携回府去."辛小娥忙道:"啊哟,这个却使不得."正欲自己掏钱结帐,杨夫人一把拦住,道:"这个妹妹就不用管了,到了襄阳府,姐姐做东是应当的.咱们快走吧,外面轿子已候了半天了."扯着辛小娥,快步出店. 辛小娥随着杨夫人来到统制府内堂,杨夫人令厨下整治了几样精致小菜,亲自把盏,陪辛小娥坐了.辛小娥听得大厅中吆五喝六,闹哄哄地,知道毕再遇等正喝的痛快,心欲一往相探,却苦于说不出口.杨夫人察言观色,已知辛小娥心意,遂起身道:"拙夫打了这个胜仗,一定会放量大喝,他一喝醉了酒就会胡言乱语,闹出不少事端.好妹妹,你陪姐姐过去看看可好?"辛小娥一愣,旋即明白了杨夫人的意思,不禁心生感激.但想起城门前众兵将都看到了自己和毕再遇的情状,终感羞涩,便道:"大厅中都是些男人,咱们去了,只怕不大好吧."杨夫人笑呵呵地道:"不妨事,咱们从后面角门进去,只在屏风后望上一望,他们绝计不会发觉."说罢扯着辛小娥便走. 离大厅尚远,便听得厅中许多人在高声叫喊,"好啊!""杨大人好棒!""再耍一趟!"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两人悄没声地走进大厅,立在屏风后偷偷向外张望,只见众多将校都已喝得东倒西歪,吴曦和毕再遇也都是满面红光,杨震仲却手执丈二点钢矛,在厅中正舞得起劲.辛小娥看杨震仲脚下蹒跚不已,微感担心,便回头道:"姐姐,杨大人看来已有酒了,还在那里舞枪,不碍事么?"杨夫人却满不在意,道:"没事,他这是老毛病了.每天五更起身练枪,倒是雷打不动."说着微微一笑,续道:"今天打了胜仗,又乘了酒兴,启有不舞上一趟之理?"辛小娥想起毕再遇也是练功甚勤,这一点倒与杨震仲颇为相合,不觉也抿嘴一笑.再往厅中看时,杨震仲一趟枪已经使完,正仗矛而立.须发怒张,威风凛凛,众将校更加是采声如雷. 杨震仲也有了七八分酒意,收了势,顺手把点钢矛抛与近旁的一名小校.那小校忙双手接住,但钢矛来势沉重,接连后退数步,方始站定.原来杨震仲的丈二点钢矛也有三十余斤重,换了寻常人等,休想使得圆转.杨震仲意犹未尽,晃了晃头,大声道:"毕兄弟,你也下场来,把你那黑铁刀也使上一路,给弟兄们瞧瞧."毕再遇虽也已喝得半醉,神志却尚清醒,闻言起身谢道:"这个却不敢,卑职怎敢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杨震仲将头摇了又摇,道:"不行,不行,你能斩杀完颜定,必然有过人之能.这个......我今天定要看看你的身手,到底怎生了得."不待毕再遇回答,径挥手向一旁的将校道:"快去,把毕兄弟的刀给我拿过来,快去!"两名兵卒转身奔出. 无一时黑铁刀取来,杨震仲却抢先执了,谁想入手一沉,险些便脱手掉落,幸好他抓的甚紧,方不至出丑.杨震仲定了定神,看了毕再遇一眼,惊道:"好重的家伙!这比俺老杨的点钢矛可沉重多了!"持刀立了个门户,便舞将起来.不料方使了几个回合,便觉得心跳加剧,出刀收刀间均感转动不灵,忙收了势头,调匀呼吸,心中却颇不服气,转头对毕再遇道:"好兄弟,这家什你怎生使的动?快下场来,老杨跟你比试比试."众将校听得统制大人要和毕再遇比武,均感有趣,乘了酒兴,无不高声叫好. 吴曦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他与杨震仲交情甚好,除了二人意气相投之外,另有一部分原因便是杨震仲有过人之勇,纵观大江南北,几无出其右者.今见毕再遇勇武犹有过之,更有意接纳,亦想看毕再遇一展身手.看他摇着双手只是推搪,便极力撺掇道:"毕兄弟,怕些什么?又不是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只不过是点到为止么."看毕再遇仍犹豫不决,心生一计,转头对杨震仲道:"罢了,罢了,毕兄弟怕败于你手,坏了名头,是万万不敢下场的."毕再遇毕竟年轻,血气方刚,又被了五六分酒,听了这话,便坐不住,抱拳道:"如此我便陪杨大人使上几路便了."杨震仲哈哈大笑,连声叫好.屏风后辛小娥听了,不觉微微一惊,生怕二人酒后失手误伤了对方,转头见杨夫人兀自笑眯眯地不惊不乍,这才勉强收摄心神,回首观看. 第十一章:义结金兰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杨震仲待毕再遇下了场,将黑铁刀递过,自一旁接过了自家的点钢矛,后退两步,将钢矛一摆,道:"毕兄弟,请."毕再遇也退后两步,躬了躬身,道:"杨大人先请."吴曦和众将领都怕看不真切,纷纷起身围观,屏风后辛小娥反而瞧不清楚.一旁赵方高叫道:"杨大人,刀枪无眼,不如你们换了木刀木枪再比试吧,以免稍有损伤."杨震仲斥道:"胡说!俺老杨正要试试毕兄弟的黑铁刀,换了木刀还有什么意味?"他知道毕再遇绝不会抢先出手,当即将钢矛一摆,斜刺毕再遇左肩,口中道:"毕兄弟,接着."毕再遇单手执刀,斜斜一格,任矛尖沿着刀柄滑下.却听"啪"地一声,两块铺地青砖被钢矛击的四分五裂.毕再遇见状一惊,知道杨震仲非同一般,当即打起精神,还了一刀.一时间大厅中枪影闪烁,刀气纵横,围观众将恐被误伤,忙不叠的纷纷退开,厅中登时空出了好大一片地方. 杨震仲钢矛横扫直刺,着着进逼,刀矛相撞间,察觉毕再遇劲力与自己相差仿佛,心中暗道:"原来你也只是这般."当下大喝一声,点钢矛举在半空,向毕再遇迎头击落.毕再遇道声:"来的好!"挺刀横向一格,只听"当"的一声大响,直震的杨震仲双手虎口生疼,两臂也隐隐发酸,几乎便握不住手中点钢矛.抬眼看时,毕再遇却面色如常,浑若无事.杨震仲心下骇然,忖道:"我这一击少说也有数百斤力道,他居然能正面硬接,当真了得!"心中颇为不甘,当即再大喝一声,身形旋了一旋,点钢矛挟风直刺毕再遇前胸.这一刺杨震仲苦练十余年之久,可洞穿大树,或连破七层木盾.便是寻常铁盾,也挡不得这雷霆一击.辛小娥见这一矛威猛凌厉,惊的花容失色,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知不妥,忙掩住了嘴巴.幸好厅中众将都在聚精会神的观战,无人觉察. 毕再遇见这一矛当胸刺来,凌厉无匹,亦不禁为之动容.微微侧身,让过了来势,铁刀回旋,使刀背往杨震仲矛杆上砸去.杨震仲一矛出手,心中却颇后悔,生怕毕再遇抵挡不住,若中了这一矛,那便非死即伤.看看毕再遇侧身避开,心下大喜,尚未收势,猛见黑影一闪,"呛"地一声,双手剧震,点钢矛亦拿捏不住,脱手横向飞出,越过围观众人头顶,"砰"地撞在了厅中的花墙上,震的屋顶灰尘簌簌而落.杨震仲心下沮丧,心道:"在众多手下面前被击飞了兵刃,这回丢的人可大了!"但他性情粗豪,又甚爱毕再遇勇武过人,只沮丧了片刻,转瞬间便又换过了笑脸.正要开口认输,却见毕再遇也是两手空空地站在当场,黑铁刀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刚才两人刀枪相交,双双震飞了出去.杨震仲又惊又喜,忙道:"毕兄弟,你没事罢?"毕再遇摇了摇头,拱手微笑道:"杨大人武艺绝人,再遇佩服."围观众将呆了片刻,这才不约而同的齐声喝彩. 适才毕再遇格飞了杨震仲的点钢矛,旋即脱手放刀,任黑铁刀顺着那一震之力斜飞而出,却是落于围观人墙之后.他见机甚快,撒手放刀只比杨震仲钢矛脱手慢了仅仅一瞬,连围观众将及屏风后的辛小娥都瞒过了,杨震仲自是不知,只道两人兵刃是同时脱手.一旁观战的吴曦却瞧的分明,他知道毕再遇此举是为了顾全杨震仲的颜面,当即大步走近,一左一右,牵了二人的手,哈哈笑道:"两位一般的好身手!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场比试,却是不分胜败."杨震仲双手齐摇,道:"不,不,毕兄弟肩上有伤在先,这场比试,老杨实是输了."毕再遇笑道:"再遇岂敢以胜出自认,适才杨大人那当胸一刺,再遇至今思之犹有余悸."三人对视一眼,同时呵呵大笑. 杨震仲看毕再遇勇武雄壮,却又谦恭知退,心甚悦之,胸中突发奇想,开口道:"吴兄弟,毕兄弟,咱们三人意气相投,索性今日便在此结为兄弟,却不是好!"吴曦闻言一愕,尚未回答,毕再遇已摇手道:"这个......卑职身份地位跟两位大人相差太远,万万不敢高攀."杨震仲乃襄阳府统制,身份与辛弃疾等同,吴曦之父吴挺吴老将军乃川西节度使,更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而毕再遇只不过是一小小提辖使,乃不入流的小官,与吴杨二人自不可同日而语.屏风后辛小娥与杨夫人闻言也都是一愣,杨夫人听得丈夫以堂堂一府统制之尊,竟然要和一个小小的管军提辖结拜,甚觉荒唐,不禁掩了嘴轻笑不已. 看毕再遇婉言推拒,杨震仲心下不喜,转头问吴曦道:"吴兄弟,你怎么说?"吴曦意下踌躇,暗忖道:"毕再遇功夫再好,毕竟只是一介小小提辖.我如和他结为兄弟,不为天下人所笑么?"但转念又想道:"古人折节下士,燕太子丹与布衣荆轲相交以友,便得荆轲以死相报.今日我与毕某结拜,他日不也可将其收为己用么?更何况这二人俱为当世勇将,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此便拜上一拜,又有何妨?"心中盘算已定,方破颜笑道:"吴某心中早有此想,只是未敢出口而已.杨大哥既然也有此意,兄弟自然高兴不过!"杨震仲见吴曦低头沉思,心甚不乐,只恐他也出言拒绝.听得吴曦极力赞同,不由大喜,转头对毕再遇道:"毕兄弟,你要再不同意,可就是瞧不起俺兄弟二人了."毕再遇见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若再推辞必然会伤了和气,只得笑着拱手道:"既然两位大人如此看重小弟,小弟自当追附骥尾,共襄义举."杨震仲哈哈大笑,高兴的满脸放光,回顾左右,一叠声地叫道:"取果品,摆香案,快!快!" 待香案摆好,三人联袂跪了,刺指出血,滴于一个大海碗中.一名小校捧了海碗,倾了三碗酒,分与三人.三人举碗,齐声誓道:"我杨震仲,吴曦,毕再遇三人,今日结为异性兄弟.自今以后,福祸共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违此誓者,人神共弃!"说罢举碗饮干.序齿排班,杨震仲三十有五,是为长兄;吴曦今年三十一岁,次之;毕再遇二十一岁,年纪最幼,自是小弟了.拜礼已毕,三人站起身来,执手大笑,欢喜无限.屏风后辛小娥瞧在眼里,也暗中替毕再遇欢喜不已. 是日,三人与襄阳众将开怀痛饮,直闹至三更时分,方才散席.杨夫人陪辛小娥吃过了饭,又闲聊一会,便着人收拾了一间干净客房,请辛小娥歇了. 龙延常与纥石烈安北各自率兵返回邓州,见过了胡沙虎,俱言宋兵赢弱,不堪一击.胡沙虎连日来不见完颜定军有片言传回,心下早感不安,便敷衍几句,各自慰劳一番,一面另行派人去打探完颜定军的消息. 次日清晨,胡沙虎起得身来,正在帐中安坐,忽听外面人喊马嘶,乱成了一团.胡沙虎皱了皱眉,还未起身,一名金兵已飞奔入帐,高叫道:"禀将军,完颜大将军所率军马吃了败仗,退回来了."胡沙虎虽已隐隐料到完颜定出兵必然不甚顺利,但听了败报,仍不免吃了一惊.忙快步出帐,举目望时,见营中空地上约有二三百名金兵牵了战马,垂首而立,俱是满身灰尘,衣甲不整.营外尚有败兵不绝涌入,全无队形可言.胡沙虎见了这等情形,恼火之余,却又隐隐感到一丝得意.完颜定虽只比胡沙虎高了半级,但平素骄横自矜,向来不把胡沙虎放在眼里.胡沙虎纵然不满,但对方是自己上司,不好开罪,只有忍气吞声.今见完颜定兵败,自然暗中高兴.忖道:"早叫你多带些兵马来着,你偏偏不听,此番大败而回,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当下胡沙虎默不作声,静待完颜定入营.哪知等了半响,营外早已不见再有败兵回营,完颜定却仍然踪影全无.这时龙延常和纥石烈安北都已经出帐,四处寻不见完颜定,便问道:"怎地不见大将军人影?"胡沙虎摇头不语.看众败兵个个蔫蔫的低着头,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胸中怒火不禁腾腾而起,厉声喝道:"完颜都总管哪里去了?"众败兵个个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应. 胡沙虎怒火更盛,踏上两步,又厉声喝问道:"完颜大将军在哪里?"过了片刻,一个什长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将军话,完颜大将军他......已经战死在襄阳城下了."胡沙虎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不觉退了半步,道:"什么?"龙延常和纥石烈安北四目相对,也都甚感惊骇.自宋金隆兴议和至今,双方约三十年不再有大规模的战事,小股摩擦虽然不断,但都不过是百十人甚至几十人的伤亡.这次襄阳一战,除了有一千多兵卒丧命之外,连行军都总管完颜定也战死沙场,实属前所未有. 龙延常看众败兵马背上并未背负尸首,便问道:"尸首呢?大将军的尸首呢?"那什长垂首道:"尸首没能夺回."龙延常冷哼一声,目中杀气忽现,手按刀柄,冷冷道:"大将军的亲卫队呢?给我站出来."过了半响,并无一人出列.那什长又道:"大将军的贴身卫队抢夺尸身未果,都已随大将军去了."龙延常恨恨地盯着他,道:"那你们呢?你们都干什么去了?"那什长垂泪道:"宋兵人数众多,咱们实在冲不过去,兄弟们越打越少,实在没办法,这才......"胡沙虎看众败兵身上大都带伤,或被刀斫,或被箭创,更有人伤处仍有血水在不绝涌出,不觉心意稍平,见龙延常仍意犹未舍,便摆手道:"算了,让他们都下去吧."龙延常这才无话. 胡沙虎遣散众兵,返身回帐,胸中郁郁不乐.此番完颜定兵败被杀,连尸首也没能夺回,实在是大金朝的奇耻大辱.完颜定欺敌而亡,那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但日后皇上如果查问下来,追办败兵之责,自己身为邓州同知都总管,军中地位仅次于完颜定,自然是脱不了干系.思索良久,提过笔来,便写奏折,将完颜定骄横欺敌,不听自己苦劝,最终招至此败等原因写了个明明白白.写完后交于一名心腹,着其快马送往中都,方始定下心来. 第十二章:各奔东西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二章:各奔东西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吴曦与杨震仲回到襄阳统制府,正在堂上闲聊,一名小校匆匆而入,行了礼,道:"吴大人,川中那边来人了,说有急事求见."吴曦只道是有家书送到,便点点头,道:"叫他进来吧."那小校返身而去,不多时,引着一个约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走进堂来.那汉子满头满脸都是灰土,几认不出本来面目.吴曦定睛仔细一看,方看出是父亲的贴身护卫董镇,不由微觉奇怪,寻思道:"董镇向来不肯离开父亲半步,今日怎么跑到襄阳来了?"便问道:"是老董啊,家中出了什么事?怎么搞的灰头土脸地?"那汉子正躬身行礼,闻言抬头道:"回长公子,老将军病危,特命小的来请长公子速速回川."吴曦猛吃一惊,霍地站起身来,道:"你说什么?" 董镇直起身来,又重复了一遍.吴曦听得仔细,不禁方寸大乱,搓着手只是道:"那怎么会?那怎么会?"杨震仲看董镇口唇干裂,双眼中也都布满了红丝,显是沿途不敢逗留,一路急奔而来.便顺手递过一杯茶水,道:"不用急,喝了这杯水,慢慢说来."董镇正感干渴难当,当即伸手接过,一口吞尽.抹了抹嘴,复道:"老将军近日来恐怕金人乘我朝皇位更替之时越境生事,勤于察看军务,偶染风寒,不想就此不起.请长公子快快启程,万勿耽搁!"吴曦见董镇催促甚急,显然父亲病得着实沉重,心中愈发着急.急忙令人收拾行李,一边又同杨震仲道别.杨震仲与吴曦情若手足,心中也不自禁的代他难过,令手下备了干粮盘缠,一边嘱吴曦不必担心任上事务,一边又亲自将他送出城去.吴曦更不多说,别过杨震仲,带了二三十名亲随,望川中急赶. 两名兄弟于一日之内分别离去,杨震仲心中怅然不已,在城外兀立良久,闷闷地回了统制府.一头担心吴老将军的病况,一头又担心毕再遇的行程,接连数日都无心理事. 一日,杨震仲又吩咐手下摆上酒菜,自家饮酒消愁.方饮了数杯,一名小校腾腾腾跑将进来.杨震仲甚感不快,沉了脸喝道:"你这厮鸟,没见老子正在饮酒么?找打啊!"那小校却面带喜色,急急道:"禀将军,大喜事!京师来人宣旨来了!"杨震仲一听,不由喜出望外,以为这次打了大胜仗,定是朝廷派人来下旨慰劳,只是没想到竟会这般快法.呆了一呆,忙命手下去准备香案,自己又急急忙忙地换上了全套甲胄.一切准备停当,方吩咐鸣炮奏乐,迎接天使. 杨震仲率领众将毕恭毕敬地立于中庭,那宣旨官带了几个随从昂然而入,居中一站,朗声道:"皇上有旨,着襄阳府统制杨震仲跪接."杨震仲忙率先跪下,赵方等一班随员也都跟着跪了.那宣旨官徐徐展开圣旨,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即位之始,便闻襄阳大胜,初心甚慰,以为尔等忠勇可嘉......"杨震仲听得满心欢喜,后面的几句话便没听在耳中.赵方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心思细密,却隐隐觉得弦外有音.凝神倾听时,只听那宣旨官续道:"然而朕方嗣大位,正欲结好上国,共享太平.尔等擅开边衅,涂炭生灵,一旦金国兴师问罪,尔等将置朕于何地耶?又将置万民于何地耶?"竟把杨震仲骂了个狗血淋头.众将领听了,无不瞠目结舌,既惊且怒. 杨震仲这时节方回过神来,顿时目瞪口呆.又听那宣旨官满口尽是责难之辞,责备自己不该草率出兵,更不该斩杀完颜定,获罪上国,等等.末了又读道:"今念汝等一片忠心,不予追究.如有再犯,定诛不赦!钦此."那宣旨官读完了圣旨,便即换了一副颜色,笑嘻嘻地道:"杨大人,皇上宅心仁厚,不加怪罪,你还不快叩谢天恩."杨震仲早气的满脸通红,也不叩头,霍地站起身来,一把夺过宣旨官手中圣旨,便要往地下摔去.那宣旨官吃惊不小,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要干什么?"赵方见杨震仲举止失度,忙抢上一把抱住,道:"杨大人,万万不可!"杨震仲盛怒不休,挣扎道:"你给我滚开!"赵方急忙俯耳道:"杨大人,您的身家性命全系于大人您的一念之间,万万不可鲁莽行事!"这句话如同冷水浇头,杨震仲登时便冷静下来,长叹一声,跪倒在地,勉强道:"臣杨震仲,叩谢天恩." 那宣旨官面孔拉的老长,冷冷道:"杨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雷霆雨露,俱是圣恩,我们做臣子的怎可有怨愤之心?"杨震仲低头不语.赵方上前代答道:"杨大人被了五六分酒,言行有失检点,还请大人多多包涵."一边转首吩咐小校道:"快去摆酒,为大人接风洗尘."那宣旨官冷哼一声,道:"免了吧,下官受了如此''礼遇'',自当返京禀报圣上,还喝什么酒?洗什么尘?"说罢迈步便走.赵方大急,忙上前一把扯住,陪笑道:"大人好不容易方来得一趟,好歹也得让杨大人稍尽地主之谊不是?"向旁边一名将官使个眼色,那将官心领神会,忙转身飞奔而出. 不多时,那将官回转,手中托了个木盘,上面用布幔盖了.赵方接过,笑道:"这是咱们杨大人的一点小小意思,望大人能赏脸收下."见那宣旨官不接,便转手递于其随行的一名随从.那宣旨官见随从托盘入手时手肘一沉,便知托盘中盛的乃是黄金而非白银.不觉回嗔作喜,道:"杨大人酒后无度,这个......情有可原,何况圣上天性仁厚,定然不会追究,大人便放心好了."赵方这才松了口气,转头见杨震仲仍低着头不言不语,便伸手轻轻一扯他衣袖,提醒道:"杨大人."杨震仲这才站起身来.赵方道:"想必酒席已经备好,大人,咱们里面请,让下官敬大人三杯."杨震仲也强打精神道:"请,请." 诸人入席,请那宣旨官上坐,杨震仲,赵方,及两员偏将坐了相陪.赵方叩问那宣旨官姓名,却是姓崔,表字敦诗.赵方及那两员偏将轮流频频劝酒,不多时,便将那崔敦诗灌的醉眼迷离.崔敦诗摇头晃脑,乜斜着眼笑道:"兄弟离京之前,留丞相还交代了一件要事.本来兄弟是不打算说了,但看在各位殷勤招待的份上,就告知各位便了."赵方问道:"什么事?"崔敦诗神秘兮兮地道:"兄弟离京时,留丞相特地安排说:务必要要杨大人寻回完颜将军的尸体,以便送返金境安葬."杨震仲勉强陪席,一口气已经憋了半天,一听这话,更是火上浇油.欲开口喝骂,却又知不妥,便双眼望天,冷冷地道:"寻不着啦,金狗子的尸首早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了."其实宋兵并未放火焚烧金兵尸体,而是掘了一个大坑,堆在一起埋了.寒冬时节,料想尸体并未腐化,如果真个去寻,尚能寻得回来.赵方知道杨震仲胸中不快,这才有意作对,但话已出口,不好再行更改,只得陪着笑脸道:"那完颜定的尸首早已烧的只剩了一堆骨灰,如何还寻得回来?还请崔大人在丞相面前美言一二."崔敦诗胸口拍的山响,口沫横飞地道:"没问题,此事包在兄弟身上便了."赵方心中对崔敦诗甚为睥视,暗想道:"你只不过是看在那二百两黄金的面子上而已."口中却道:"如此劳烦大人了." 好不容易将崔敦诗劝的酒足饭饱,赵方起身送其出府,又安排了几名兵卒,将崔敦诗送至驿馆安歇.方转身回府,便听得杨震仲在堂上大发雷霆,骂道:"日他娘!什么东西!老子在前方流血拼命,受了皇上责骂不说,还得受这厮的腌臜气!"赵方快步入内,见杨震仲满面通红,须发皆张,正坐了呼呼喘气,一桌酒席已被打的稀烂.两员偏将站在杨震仲身边,也都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赵方正欲开口相劝,杨震仲忽地伸手自头上摘下头盔,"啪"的一声掼在地上,又骂道:"奶奶个熊!老子不干了!"杨震仲行伍出身,以他的性情,本来万难做到统制一职,但昔年京镗使金,杨震仲随行护卫,京镗见他夜间习武,一杆点钢矛使得风雨不透,甚是惊异,返京之后,特地奏于孝宗,这才将杨震仲提拔了上来.杨震仲感念圣恩,誓当戮力报效,不料孝宗刚刚退位,朝风便已大变,心中自是万难承受. 赵方上前劝道:"杨大人万不可作此想.皇上为群小所蔽,一时失察,才会下旨责备.但此番大胜之威怎可抹杀?日后必有公论.大人怎可因此而萌退意."杨震仲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劝我,日他娘!金狗子在城下耀武扬威,还不准老子迎战,难道让老子瞪大了眼睛看金狗子烧杀抢劫不成?他奶奶的!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干了!"赵方见杨震仲气得口歪眼斜,知道他是个粗人,必须服之以理,便徐徐道:"杨大人,卑职以前在潭州辛大人麾下,督教飞虎军骑兵,您可知辛大人为何要荐卑职来此?"杨震仲瞪着双眼道:"为什么?"赵方道:"因为辛大人早已经预料到朝局有变,恐怕飞虎军将被遣散.他深知大人您忠勇为国,又见赵某尚有几分薄才,这才特地将赵某荐至大人麾下,以留有用之身,为国效力."杨震仲哼了一声,道:"打仗也不让打,还效甚鸟力?"但听得辛弃疾对自家如此推崇,心中自然高兴,面色也就缓和了几分.赵方又道:"辛大人已经两度遭贬,此次上京,料来亦职位难保.如此算来,已经是三次被削职了.然而辛大人何以被削职后却屡次东山再起?杨大人您可知道?"杨震仲拧着眉毛想了片刻,却答不上来.便皱眉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赵方微微一笑,道:"杨大人,辛大人只所以数度出山,乃是因为他为官一天,便能为社稷,为百姓,多出一份力."转头目视杨震仲,朗声道:"勇武如大人您者,立于襄阳,便如同在金人面前立起了一道铜墙铁壁.金兵此番折羽而归,日后若再想入寇,可就要权衡一二了.是以您在襄阳一日,便能保得襄阳全境一日平安.如今大人您受了一点小小挫折,便思解甲归田,岂非是弃襄阳百姓于不顾?" 这一席话说得杨震仲满面愧色,竟起身躬了一躬,谢道:"赵老弟,你得话很有道理,是俺老杨想的左了."赵方忙还了礼,道:"不敢,这都是辛大人日常教诲之故,卑职是讲不来这些道理的."杨震仲听了,对辛弃疾更生倾慕之意,不由呵呵笑道:"毕兄弟身手了得,也是辛大人麾下.辛大人的手下便有这般勇武,这般见识,那辛大人更加了不起了!嘿嘿,佩服!佩服!"一边摇头,一边吩咐亲兵道:"去把地上的盘碗等物都收拾干净了,再摆一桌酒席来,我要和赵老弟共饮几杯."赵方忙逊谢道:"不敢当,不敢当!" 第十二章:各奔东西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吴曦出了襄阳城,便往西赶.他挂念父亲病情,忧心如焚,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回川去,路上更不歇息,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了马匹接着赶路,饿了就在马背上啃些干粮.连走了三天两晚,实在支持不住,便在山野间背风处胡乱休息了个把时辰,起来复往西急走.随行的董镇等几十人均知吴曦心如熬煎,虽然跟着受累,却也毫无怨言. 不一日,便赶到了剑阁关下.剑阁是出了名的险峻关隅,两山夹持,中间雄关傲立,山势陡峭,猿猴难攀,要想入蜀,唯有剑阁一途.三国时蜀将姜维便曾凭此天险,据关自守,对抗曹魏大军. 吴曦自然无心赏玩风景,纵马来到关下,看吊桥高高扯起,便抬了头大呼道:"城上守军听了,我乃吴老节度长子吴曦.快快放下吊桥,容我入关."连呼数声,城头上却静悄悄地无人答应.吴曦心下焦灼,不由破口大骂. 过不多时,城上号角数声,一队队宋兵手执长弓硬弩,登上城头.城墙上一人探头下望,高声道:"下面是吴曦吴贤侄么?"吴曦逆光而立,瞧不清那人面目,便手搭凉棚,细细一看,见城头那人五十上下年纪,身着玉带锦袍,乃是文官打扮.定睛再看时,方认出是朝中大员,户部侍郎丘崈,心下不觉微微一奇,暗忖道:"他怎么到西川来了?"但此时已无心细想,当即张口大呼道:"城上是丘大人么?小侄吴曦,听闻家父病重,要赶回探望,以尽孝道.请大人快下令放了吊桥,让小侄过去."城上丘崈微微摇头,叹道:"吴贤侄,你回来的晚了一步,吴节度于数日前已经过世了."吴曦听了,眼前一黑,大叫一声,自马背上一头栽下.董镇等忙抢上扶起,吴曦却已昏了过去. 董镇回顾一名亲兵,急道:"快取水来!"那亲兵忙自马鞍旁摘下携带的牛皮水囊,递于董镇.董镇拔下塞子,将囊中水尽数浇在吴曦面上.冷水激肤,吴曦打了个寒战,立时醒转,发了会怔,想起父亲已然故去,自己竟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不禁伏地大恸.吴挺待属下军士素有恩义,看吴曦泪下如雨,董镇等不觉也陪着放声痛哭.董镇哭了一会,看吴曦兀自不肯收声,便擦了泪水,上前扶起,道:"长公子,你在这里哭也不是办法,还需尽快赶回家中行孝才是."吴曦听了,方勉强收泪,哽咽道:"丘大人,请快放下吊桥,小侄要回家打理亡父丧事,不能在此多待." 城上丘崈仍微微摇头,道:"不行啊,吴贤侄,皇上有旨,任你为和州知州,即刻赴任,不得返乡奔丧."吴曦闻言大惊,心道:"不许我奔丧,为什么?"他本来机智过人,如在往常,无需多想便可知这是朝廷想削他吴氏兵权,方出此策.但此时他乍闻父丧,不免心神大乱,竟然想不明白.呆了片刻,当即提声高叫道:"丘大人,家父病故,小侄回乡奔丧,乃天经地义之事,圣上为何不许?"丘崈道:"多说无益,此乃圣上之命,老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治丧之事,自有吴氏族人打理,贤侄无需牵挂."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随手掷下城头,道:"这是贤侄的调任书,你携了赴和州上任去吧." 光宗即位之初,丘崈与留正便上言道:"西边三将,唯吴氏世袭兵权,号为吴家军,不知有朝廷."光宗遂任丘崈为四川制置使,待机削夺吴氏兵权.丘崈入川不久,即闻吴挺病故,自是喜不自胜.一边派亲信接管了川中军权,一边又亲自待人守住剑阁,以防吴曦返回西川.其实吴挺守边数十年,焉不知为官之道?他早就在害怕暗中有人诬告他独揽川中兵权,图谋不轨.是以才会推荐在兵将中颇有人望的长子吴曦去襄阳作杨震仲的副手,以示自家并无私心.平日里又韬光养晦,凡事都不敢显得太过招摇.纵然如此,却也逃不过谗臣之口. 吴曦听丘崈口口声声说是奉了皇上之命,这才恍然大悟,便大声道:"丘大人,小侄只是返乡料理家父的身后事,至于军兵之事,概不过问.求你开门放小侄过去吧!"丘崈心道:"你口中说不问便不问了,教老夫如何信你?况且川中军马皆为你父旧部,一旦见了你面,老夫还怎能调遣得动?"仍是摇头不许.吴曦见丘崈只是不肯放行,气往上冲,怒道:"我吴氏祖父两代镇守西疆,有功于社稷!今日家父过世,竟不许我回家治丧,道理何在?"丘崈见吴曦发怒,冷笑道:"吴贤侄,说话不要太放肆了,这是圣上的旨意,岂容你妄加指责?"吴曦既悲且怒,不禁浑身乱颤,直想指了丘崈大骂,但又知鲁莽不得,心急之下,"扑"地跪倒在地,含泪道:"丘大人,求您看在与家父同朝为官的份上,放小侄过去罢.小侄只要能再看上家父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说到情动处,不禁又伏地大哭.董镇等几十名随从见状,也都跟着跪了,齐声叫道:"求大人大发慈悲!" 丘崈见这数十人齐齐跪在城门前,声泪俱下,亦不禁为之动容.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摇头道:"吴贤侄,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身为大宋子民,便须为国尽忠.圣上既然将一州重任托付于你,那自是对你信任有加,丘某劝你还是格守臣道,速速赴任去吧."说罢转身下了城楼,不再理会吴曦等人.吴曦见终于无望,悲愤交加,伏地大恸.哀哭之切,连城上兵卒听了也不禁为之恻然. 吴曦直哭了约小半个时辰,方渐渐收泪.料想自己便是在城下守上十天半月,丘崈也决计不会放自己入城,便撮土为香,往南拜了三拜.站起身来,返身上马,未行得几步,回头往剑阁关上张了一眼,胸中恨意大盛.取下鞍旁长弓,抽出一支雕翎箭,牙关紧咬,拽满了弓,一箭往城墙上射去.箭去如飞,但听"铮"的一声,火星四射,那箭正钉在城门上方,竟然入石数分.众守军看了,无不面色大变.吴曦瞧在眼里,胸中隐隐感到一丝快意,暗暗咒道:"丘崈老贼!吴某毕生不忘今日之耻!异日得志,定当断尔之首,寝尔之皮,以雪今日之恨!" 吴曦带了董镇等人,缓缓向东行去.他心情郁郁,走不数里,便驻马不前,回顾左右道:"各位兄弟,吴某今时已不同往日,兄弟们若再跟着我,只能吃苦受累,不如就此散了罢."说罢跳下马来,取出包袱中金银,摊在地上,约几百两模样.叹道:"吴某现在有家难回,身边只有这点银两,众兄弟分了作为盘缠,各投亲友去吧."董镇等人面面相对,均不言语.吴曦垂泪道:"吴某乃落难之人,各位跟了我,不但求不得富贵,还得受到吴某拖累,不如就此分手,各奔前程去吧."董镇回顾众人,见无一人上前,更无一人面带犹豫之色,便"托"地跳下马来,抽出腰间单刀,单膝跪地,大声道:"董某只所以甘愿追随吴老将军,乃仰慕老将军高风亮节,岂为求富贵而来?今日老将军仙去,自当追随长公子,赴汤蹈火,至死不渝!"余下众人见了,亦齐齐下马,俯身下跪,朗声道:"小的自愿追随长公子,赴汤蹈火,至死不渝!"竟无一人去者.吴曦心下感动之极,不禁热泪长流,上前一一扶起,颤声道:"好兄弟!好兄弟!" 丘崈听手下将校报说吴曦已率众离去,但是临去前拔箭射关,意甚不平,不觉微微一惊.忙带人登上城头看时,吴曦早去的远了.丘崈探头向下一张,见城门上方插着一箭,箭尖皆没入墙石之中,不免吃惊更甚.城墙乃是用极为坚硬的条石砌成,竟然被一箭射入,显然吴曦心中怀恨至深.发了半天愣怔,方忖道:"这小子恨我如此之深,他日脱困,必当挟恨报复,这可如何是好?"心中又惊又怕,竟然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丘崈起得身来,饭也不吃,先令人铺纸研墨,便写奏折.将吴挺病死,自己代朝廷收回兵权,并阻止吴曦回川奔丧等事一一写明.最后又写道:"吴曦见权柄被夺,心怀怨恨,拔箭射关,口出不臣之言,他日得志,恐将为祸社稷.臣窃以为此子野心勃勃,不可复用,请皇上察之."写完后令手下快马送往京师,方出了口长气,如卸重担. 是日崔敦诗喝的烂醉,于驿馆歇了.次日起身,与杨震仲,赵方等一班将领道了别,便欲动身返回临安.赵方代杨震仲将其送出城去,又封了六百两白银,送于崔敦诗,道:"些许微物,于大人路上用作茶资."崔敦诗假意推让片刻,也便收了,别过赵方等人,满心欢喜地踏上了归途.他乃是京官,比不得外任,没甚油水可捞,这次来襄阳宣旨,平白得了这许多金银,自然是兴高采烈. 崔敦诗回到临安,不去复旨,却先去求见留正.是时留正与史弥远正在府上花厅中坐了闲聊,听下人报说崔敦诗来拜,微一摆手,道:"叫进来吧."崔敦诗进了花厅,看史弥远也在坐,便笑眯眯地鞠了两躬,道:"卑职见过留丞相,史大人."史弥远起身还了一礼,留正却只谈谈地点了点头,道:"哦,是崔大人回来了,请坐罢."崔敦诗又施了一礼,斜着身子在史弥远下首坐了. 留正呷了口茶,开口道:"崔大人一路上辛苦了,不知此行还顺利否?"崔敦诗忙点头道:"顺利,顺利.只是......"留正唔了一声,问道:"只是什么?"崔敦诗苦个脸道:"只是那完颜定的尸首已经被杨震仲那厮下令烧化了,没能寻得回来."留正微微点头道:"原来是这等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以为是杨震仲有什么不满之意呢."崔敦诗吓了一跳,忙摇着手道:"没有,没有.杨震仲他有多大胆子?敢违抗皇上的旨意!便有甚不满,也不敢口出怨言."留正回顾史弥远一眼,捻须笑道:"以前只听说杨震仲是个刚胆汉子,算个人物,没想到竟然是高估他了."史弥远亦笑道:"想来也是徒负虚名而已."崔敦诗见丞相大人心情甚好,便探身插口道:"丞相大人,那完颜定尸首没能寻回之事......?"留正将手一摆,道:"这个好说,寻个高手匠人,用上等的沉香木雕个躯体,连同其首级一并用大棺盛了,再备上金银丝绸,送往金中都,并致以修好之意,不就成了."崔敦诗迟疑道:"可是......金国大将被杀,只怕金人未必会善罢甘休啊!"留正哈哈笑道:"金国北有蒙古鞑靼侵扰,西有西夏抗衡,内地又有辽人作乱,无一不需兵将镇之.他金国能有多少军马?能复南来与我大宋挑衅."崔敦诗心道:"这却不然,先前高宗皇帝不是被金兵逼的逃入海中三个月方得回来么,那时候却也有西夏蒙古."满心不以为然,口中却赞道:"丞相高见,卑职佩服万分!"说罢眼珠转了一转,又问道:"卑职还有一事不明,想请相爷指教."留正颔首道:"你说罢."崔敦诗道:"杨震仲擅自出战,又杀了金国大将,皇上既已下诏切责,怎不索性免了他,也好过他日后再搞出乱子,惹来金兵压境."留正微微一笑,道:"杨震仲勇猛善战,咱们日后还得靠他抵御金兵."崔敦诗恍然大悟,道:"丞相明见万里,下官着实钦佩!"这一次却是真心而发了. 史弥远与崔敦诗又和留正闲聊了一会,看留正面上渐带倦色,两人便一同告辞而出.方并肩走出相府,史弥远忽道:"崔大人,那襄阳府除了杨震仲之外,还有什么人物值得一见?"崔敦诗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随口答道:"有一个叫赵方的随员,还算有点才干,余者皆庸碌之辈,不值一提."史弥远点头道:"原来是此人哄得大人您替杨震仲遮掩."崔敦诗闻言一惊,张大了眼道:"你怎么知道?"史弥远淡淡一笑,心道:"杨震仲是粗鲁武人,见了圣旨,必然怒不可遏,但你却说他并无半句怨言,那自是有人从中代为筹画了."却不回答,反问道:"即使你不代杨震仲遮掩,皇上及留丞相也不会加罪于他,你说是也不是?"崔敦诗忆起留正方才所言,连声称是,拱手道:"史大人所言甚是,下官佩服!"史弥远亦拱手道:"不敢当."崔敦诗转念一想,又道:"金人遭此大败,连行军都总管完颜定亦死于此役,必思报复.我朝这次派人前去求和,能得顺利而返否?"史弥远道:"这个无碍,其实金人乘我朝皇位更替时越境生事,不过是观望我大宋对其态度若何.我军诸路兵马均未出战,只襄阳一路,又败金兵,且斩其大将.金人国内多事,再见我大宋兵强 马壮,必不敢轻易来犯.我朝再将完颜定尸首送归,并偿以厚币,金人岂有不许和之理?" 这一席话剖析明白,崔敦诗听的频频点头,赞道:"人道史大人才智绝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史弥远微微一笑,拱手作别,崔敦诗词还了礼,两人分别上了轿子,自回府去了. 第十三章:完颜遗祸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完颜纲领兵平叛,不过月余,便如雷霆扫穴,荡平了辽人义军的老巢,斩首一万余级,取得大胜.不过未能擒获义军首领耶律楚,却是美中不足.一面写了表功折子,派人报于金章宗;一面领了完颜王善,仆散六斤二将,统兵返回中都. 大军前往平乱时是急速行军,这时得胜而归,脚程却慢了许多,一路上走了多日,还未及中途.一日傍晚,方传令扎下营寨,忽有兵卒来报,说是中都来人求见.完颜纲正坐于中军帐内与完颜王善,仆散六斤饮酒笑谈,听得是中都来人,忙叫传进. 不多时,三五人鱼贯入了大帐.完颜纲抬目一看,却识得是自家府内家人,不觉微感诧异,问道:"怎么是你们几个?家中出了甚么事?"那几名家人伏地大放悲声,道:"老将军他......他过世了!"完颜定大惊失色,腾地站起身来,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身子向来硬朗的很,怎会突然过世?"其中一人伏地泣道:"老将军领兵探看宋人动静,不料遭到大批宋兵围攻.老将军奋力杀敌,但敌众我寡,终于还是力战而死."完颜纲面色惨白,突地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完颜王善与仆散六斤四目相对,均感意外. 一名老家人向前膝行几步,道:"小将军暂且节哀.宋人现已将老将军遗体送归,停灵于府内.老夫人派老奴等几人请小将军速速回府,以便见上老将军最后一面."完颜王善与仆散六斤也都上前劝慰.完颜纲性情刚硬,突遭大变,一时间情难自己,哭了一会,便即收泪.对二将道:"我这便动身,你们两个统军随后."完颜王善与仆散六斤躬身答应.完颜纲快步出帐,带了几十名亲兵,骑了快马,连夜便往中都疾赶. 这一路昼夜急行,不数日,便到了中都.完颜纲急匆匆赶到家门外,抬头一望,果见门口挑着两盏白纸灯笼,忙跳下马来.府中人听得门外来人,出门看是小将军回府,急忙取来丧服,于完颜纲就地换上.完颜纲入得家门,看到数名家人搀着母亲迎将出来,不觉一阵心痛,执了母亲之手问道:"灵堂设在哪?我想再看上父亲一眼."完颜夫人抽泣一会,携着完颜纲来到了大堂上. 大堂四周挂满了白幔,已改做灵堂,一口黑沉沉的棺木,就放在大堂正中.完颜纲走到棺木旁,对旁边下人道:"打开."为了等候完颜纲回家,棺木本未上钉.几名下人听了吩咐,上前轻轻将棺盖推过一旁.完颜纲低头看时,却见完颜定身首分离,躯体竟似用木材刻就一般,不觉大吃一惊.他还道自己看错了,忙伸手揉揉眼睛,定睛再看.果不其然,完颜定的尸身乃是用上等的香木精心刻就,但木纹与肌肉纹理分别甚大,一望便知. 完颜纲惊怒交织,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在地,忙伸手叩住棺木,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完颜夫人垂泪道:"你父亲死于乱军之中,宋人遍寻遗体不果,只得用香木刻了身体送回."为将者死于国事,乃属常理,但完颜纲想到父亲身首分离,连遗体也未能寻回,竟不得全身入葬,直气得全身发颤,满口牙齿咬的格格乱响,双目中几欲喷出火来.狂怒之下,抽出腰间弯刀,在堂上绕着圈子乱走,口中只是骂道:"他妈的!这班宋猪!混蛋!"完颜夫人看儿子气的发昏,忙令人再将棺木合上,以免完颜纲看了再伤心难过.完颜纲兜了几个圈子,忽地停步,双目通红,高叫道:"父亲的卫队呢?都是一群死猪么?"陪完颜纲回来的那名老家人连忙道:"禀小将军,老将军的卫队都已随老将军战死沙场,无一人生还."完颜纲气犹未平,又喝道:"纥石烈安北呢?他跟随了老将军那么长时间,怎么就只让那么点兵马随行?" 纥石烈安北共兄弟四人,都已经追随完颜定十余年之久,纥石烈安北是老四,其余三兄分别为纥石烈安东,纥石烈安西,纥石烈安南.现三人正侍立于阶下,听得完颜纲大发雷霆之怒,忙都跪了.老大纥石烈安东战战兢兢地道:"禀小将军,这不干老四的事.老将军出兵前便已命老四带兵袭击枣阳,我们兄弟四人向来对老将军忠心不二,老四又怎敢不听老将军的将令?......"完颜纲想想也对,看纥石烈安东兀自喋喋不休,便摆手斥道:"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纥石烈安东忙住了口,低了头不敢再说. 完颜纲插刀回鞘,在灵前跪倒,拜了三拜.寻思道:"只有胡沙虎那厮,与我父向来貌合神离.此番我父兵败被杀,岂非正中那厮下怀?说不定父亲此番草率出兵,便正是那厮撺掇所至."直起身来,胸中已拿定了主意.走出大堂,看纥石烈三兄弟仍低着头跪了不动,便道:"你们三个起来."待三人起身,完颜纲又道:"你们三个这便动身,快马赶往邓州,接管营中军务,并传我将令,着胡沙虎与龙延常返京见我."完颜纲现为邓州军副都总管,比之胡沙虎尚低了半级,但是盛怒之下,却未曾虑及.三人面面相对,均想:"你还是胡沙虎的下属,怎能命他离任返京?"但完颜纲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开口相劝,只有迟迟疑疑的应了.还未离去,忽听远远有人高声道:"这不是完颜小将军么?何时返回京师的?"众人转头一看,见二门处立着一人.五十上下年纪,身材不高,布衣未冠,相貌平平,只一双眼睛倒是精芒毕露,正是大金国丞相完颜襄,却不知何时入府.完颜襄出任丞相已有十余年之久,权倾朝野,完颜纲虽然在悲痛之中,却也不敢失了礼数,忙拱手上前,道:"原来是丞相大人大驾光临,快快请进." 半月前,宋光宗遣使求和,并将完颜定的尸首送归.金章宗虽早就接到了胡沙虎的败报,但完颜定毕竟是一方统帅,此番兵败被杀,乃是大金国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不由得盛怒不已,拟不许宋使和意.完颜襄老谋深算,知道境内多事,辽叛方平,鞑靼蛮子又在北方蠢蠢欲动,而且蒙古铁木真部近年来又日见强盛,如不设计剪除,日后也必将成为大金之患.宋金若开战,绝非旦夕可了之事,到时兵祸接连,蒙古,鞑靼又在背后拔刃相向,金国岂非是四面受敌?忙奏明了金章宗,阐明利害.金章宗也知大金后院不宁,只是一时愤恨难平,才不许宋使求和,待到怒气平息,胸中早已后悔.当下吩咐将宋使送往驿馆安置,好生相待,又大出金帛,抚慰完颜定家人,并派完颜襄代为前往慰问.完颜襄素知完颜纲秉性刚硬,且以勇武自负,如回军后见了父亲死状,必然大怒,日后定然会千方百计的向宋人寻衅,是时又将生出许多事端来.是以他到了完颜定府第,一面安抚完颜家人众,一面又询问何时下葬.不料完颜夫人坚要等儿子回来,才肯将丈夫入土.完颜襄无奈,只得回府,并派手下留意完颜纲何时返京.这天听城门守军报说完颜纲已回,便径自赶来. 完颜襄执了完颜纲之手,道:"早闻小将军全胜而归,实乃可喜可贺!但是世事无常,谁也不会料到老将军竟然会兵败襄阳,以至于撒手人寰!"看完颜纲低头拭泪,完颜襄叹了一声,又道:"令尊英才天纵,又正值壮盛之年,乃我朝的栋梁之材.不料惨遭宋人杀害,实在是我朝的一大损失!"完颜纲垂泪道:"求丞相大人奏明皇上,允下官出兵为父报仇!"完颜襄闻言一怔,沉吟片刻,方道:"这个么......宋人已派使节前来求和,执礼甚恭.我大金国如坚要出兵,不许其和,反而有失堂堂上国风范.况且鞑靼蛮子扰边甚繁,我国北境需有重兵驻守,方可保无虞.如再兴兵攻打赵宋.南北临敌,不免首尾难以兼顾,实非善举.若此时去求皇上发兵攻宋,皇上断然不会答允.国事为重,望小将军能体谅."完颜纲自然明白完颜襄所言乃是事实,但听他一口咬定皇上断然不许,不觉心怀不忿,暗忖道:"鞑靼蛮子扰我边境,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鸟事,这时却又拿来做理由推搪." 第十三章:完颜遗祸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三章:完颜遗祸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胡沙虎怒气满胸,亢声道:"下官格守都总管将令,守营待命,却认什么罪?悔什么过?"完颜襄怒道:"事已至此,你还在出言强顶.你拒不发兵救援,致使完颜都总管被杀,我两千精兵险些尽数覆没于襄阳城下,还敢说没有你的过错?"胡沙虎哈哈一笑,道:"当时龙延常和纥石烈安北也各率两千军马分袭光化及枣阳,也并无援军随后,却都得胜而归,独完颜定败于敌手,怎可说下官救援不力?难道是龙延常和纥石烈安北的用兵方略比完颜都总管要高的多不成?"他故意将"完颜都总管"几字拖的长长地,显然意含讽刺. 完颜襄听他说的有理,一时无语反驳.完颜纲却听的大怒,长身便欲站起,但转念一想,复又坐了,冷笑道:"宋军两路皆败,乃是诱敌深入之计.枉你行军打仗多年,这点粗浅计谋都瞧不出来,却拿来诽谤先父,着实可恨!"完颜襄忙点头道:"完颜将军说的不错.胡沙虎,你还有什么话说?"胡沙虎恨恨道:"下官无话可说,但要将败军折将之罪硬栽在下官头上,下官却万难从命!"完颜襄淡淡道:"既然如此,明日本相便禀告皇上,由皇上秉公处置."复将手一摆,道:"你下去罢."胡沙虎也不行礼,转身便走.直走出了相府,方长长地透了口气,转头"啪"地在大门上吐了一口浓痰,忿忿去了. 次日早朝,完颜襄便具本上奏,将襄阳兵败之过,尽委在胡沙虎身上.金章宗一听便怒,道:"好个胡沙虎,任凭完颜定被围,却坐视不救!按律该当何罪?"完颜襄忙道:"贻误军机,罪当免职."金章宗道:"好,就这般处理."正欲下诏,朝臣中闪出一人,道:"皇上且慢."完颜襄回头一看,却是京兆府夹谷清臣,不觉心下不喜,暗道:"这厮却来多事." 金章宗见夹谷清臣出列,便颔首道:"是夹谷啊,你有什么话说?"夹谷清臣从容跪倒,朗声道:"禀皇上,完颜襄兵败襄阳,胡沙虎虽有驰援不力之过,但是其为官多年,为我朝也立下过汗马功劳;况且襄阳兵败,不过折了少许兵马,于我大金威望无损,若因小过而见责重臣,恐寒了为将者之心,望皇上三思."金章宗本无主意,听了这话,也觉有理,便转头问完颜襄道:"完颜丞相,依你之见呢?"完颜襄也跪倒在地,道:"皇上,此次若不处置胡沙虎,日后边将见败亦不罚,谁还肯戮力作战?望皇上重重处置."夹谷清臣忙道:"不可,胡沙虎多有功劳,怎可因此役而全部抹杀?皇上三思."金章宗左右看了又看,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片刻,道:"从重处置不好,不处置也不行,那么这样罢,着胡沙虎降两级候用便了.完颜丞相,你看如何?"完颜襄虽然不甚满意,却也不好再说,只得叩头道:"皇上圣明." 是日颁下诏书,免去胡沙虎邓州同知都总管一职,降级两等,别调宿州.完颜纲因平叛有功,越级升为邓州军都总管,又加封为"龙虎卫上将军",以障其勇.完颜王善和仆散六斤二将从战有功,也得封赏.胡沙虎虽然恼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离了京师,赴宿州上任去了,一路上兀自恨恨不已. 宿州地处淮北,未与大宋接壤,战略位置远不及邓州重要.虽说临着淮水的泗州也归胡沙虎管辖,但是两地军马加起来也不过八千步卒,两千骑兵,共万余兵马,主要起防御作用.不像邓,唐两州屯兵六万,进可攻,退可守,便如同抵在大宋腹心的一把匕首一般,给宋军以莫大压力. 胡沙虎给连降两级,贬为宿州防御使,自从三品降到了从四品,自然不快.一边接管了宿州军务,一边又将手下爱将纳兰元明和纳耶鲁都召到了身边.军中无事,整日里便盘算着如何报复完颜纲和完颜襄两人.但对方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一个是"女真武士第一人",都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自已无权无势,又如何能扳得动人家?无奈之下,只得暗暗咒骂金章宗昏庸无能.寻思:"他日得志,必斩完颜襄与完颜纲二贼的狗头,以泄胸中之恨!" 完颜纲办完了父亲丧事,别过了京中亲朋,又特地赶往相府去拜别完颜襄.完颜襄于府内大排宴席,为完颜纲饯行.想到此举终于将"女真武士第一人"罗至羽下,自是大乐,至于胡沙虎日后因此而谋思报复,却是所料未及了. 完颜纲率兵返回邓州,回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了数十名细作易装潜入襄阳,打探父亲到底是死于谁人之手.毕再遇临阵斩杀金军大将,早在襄阳城传的沸沸扬扬.不过十余日,便有细作回报,说完颜定乃是被一个名叫毕再遇的青年所杀,此时他已离开襄阳,去向不明.那毕再遇武艺绝人,执一柄六十四斤重的黑铁大刀,端得是威风八面,勇不可当. 完颜纲听得"毕再遇"三字,不觉心中微微一凛.以前毕再遇随陈亮入金时,于邓州城内见过完颜纲一面.当时毕再遇胸无心机,随口将自家的真实姓名告诉了完颜纲,完颜纲见他身手了得,却记得甚清.此刻细细想来,确信是他无疑.直气得完颜纲投盔于地,暴跳如雷,破口骂道:"原来是那小子坏了父亲性命!早知如此,何不在邓州城里将他一刀砍了?"心下懊悔不已. 生了半天闷气,胸中忽生一计,忖道:"毕再遇上次入金,还杀了我军一队巡哨,必定是来查探我军军务.皇上不许对宋开战,我自不能明目张胆的发兵为父报仇,但他若再次入金,却放他不得."当即令立在一旁的龙延常寻找丹青妙手,描绘毕再遇图像,于各处张贴.龙延常听得奇怪,寻思道:"人家是宋人,你在咱们大金境内张图通缉,却有何用?"但也不敢开口相劝,忙抱拳躬身,道了声:"得令."转身快步出帐. 不多时,龙延常于邓州城内拘来了数名画师.完颜纲口述了毕再遇相貌,令画师绘成图形.但是他只见过毕再遇一面,又相隔时日已久,所绘的图形却也不知像还是不像.待得绘成,便传喻沿境各州,见了图上此人,务必要将其生擒,押至邓州处置. 第十四章:故友重逢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毕再遇早已潜入金境,他自不知完颜纲张榜通缉自己之事,一路缓缓而行,一面暗中留意金兵动静.闲来无事之时,便取出那只青玉钗把玩.睹物思人,想起辛小娥的音容笑貌,不禁忽喜忽愁,竟是情难自己. 这一日来到宿州城,随便寻了个客店投宿.店家询问姓名,毕再遇便随口说了个假名字报上.到客房歇息一会,安顿了行李马匹,便到前面就餐.要了二斤牛肉,一斤白酒,正喝的痛快,忽听临座有人说道:"各位,各位,一个多月前,金兵在襄阳城下吃了个大败仗,你们知不知道?"毕再遇转头一看,见是三五个乡下人围着一张桌子在那里吃酒,他也不在意,回过头自顾吃喝.又听一人接口道:"怎地不知,杨震仲杀得金狗子大败而逃,连那个什么大将军完颜定都死于杨震仲之手."先前发话那人又道:"这却不对了,杀死完颜定的不是杨震仲,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旁边几人都开口问道:"什么?襄阳城出了名的勇将只有一个杨震仲,哪个又来了一个这般了得的年轻人?"那人呵呵笑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那年轻人姓毕,名再遇,乃是当年只率五十骑便敢直闯五万金兵大营的神将辛弃疾的亲传弟子,双手各使一把六十四斤的大关刀,厉害的紧那!那完颜定不过只会欺压百姓,有什么本事能挡的了毕再遇的双刀?"接着便口沫横飞的讲述毕再遇如何杀死完颜定的过程,将毕再遇吹捧的宛如天神下凡一般,如何单人匹马直闯金阵,又如何连杀一十八员金将,一直将完颜定追的无路可逃,等等等等.讲到真切处,宛如亲见.旁边那几人张口结舌,早听得呆了. 毕再遇不料短短月余时光,自家斩杀金军大将的事情便已传入了金境,而且看来愈传愈离谱,大有神乎其神之势.听那人还在大讲特讲,毕再遇不禁暗暗摇头,心道:"你们说起来到简单,但你们可曾亲眼见过战场上将士们出生入死,血肉横飞的惨状?这一场胜仗,乃是数百大宋兵将舍了大好性命才得换来,你们又知道么?"正自皱眉沉思,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这位兄台,那完颜定果真是被毕再遇所杀么?"毕再遇听那声音甚是熟悉,回头一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布衣未冠,正立于店内.细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脱口"咦"了一声,心道:"怎么会是陈先生?他不是回乡去了么?怎地又会在这里出现?" 那人正是陈亮,他听到毕再遇突发异声,遁声望来,正打个照面,不觉大喜,忙开口道:"毕兄弟!你怎么在这?"毕再遇见周围酒客纷纷转头注目,恐泄漏了身份,便笑着道:"在下姓江,先生认错人了罢."陈亮乍见之下情不自禁,待到回过神来,已知不妥,亦改口道:"原来是江兄台,晚生倒是唐突了,得罪勿怪!"毕再遇笑道:"好说,好说."自低头吃酒,眼角余光却不离陈亮左右.看见陈亮转身出店,也站起身来,自怀中摸出一锭碎银丢在桌上,看看周围无人注意,便随着陈亮出了店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数十丈远近,毕再遇看看四下无人,忙快步跟上陈亮,低声道:"陈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陈亮回身挽住毕再遇双手,笑道:"上次襄阳分手后,我并未回家,而是取道建康,再转而入金.金兵边防松懈的紧,竟被我轻轻易易的就混了进来."毕再遇上下打量陈亮几眼,见他面上颇有风尘之色,衣衫也甚破旧,显然久未换洗.心下感动,道:"陈先生,这一路你吃了不少苦罢!"陈亮却毫不在意,摆了摆手,微笑道:"这次入金顺利的很,哪里算得上吃苦?不过收获却是不少.金兵泗州防线漏洞甚大,兵力本就不多,却又分别在东西两城驻守,乍一看可以相互呼应,但力分则弱......"正款款而谈,心中猛地省起,忙转而道:"对了,毕兄弟,你又是怎么来这里的?" 不问则已,一问之下,毕再遇面上的欢喜之色登时隐去,换来了一脸忧容.毕再遇叹了一声,将辛弃疾返京述职,特命自己入金之事大略讲了一遍.末了道:"辛大人自知职位难保,仍拳拳以国事为念,个人的得失荣辱却只字不提,实令再遇敬佩万分!"陈亮怅然摇头,道:"我亦料到稼轩公将遭罢免,只是没想到竟会这般快法."转头向南眺望片刻,叹道:"月余前我在泗州时便听说襄阳大胜,如借机整顿军马,我军士气必将为之一振,可惜朝廷并未乘机大造声势,反而将此胜当做向金廷求和的资本,实令壮士扼腕!"毕再遇并不知道宋光宗遣使求和一事,便问道:"借机求和?怎么回事?"陈亮忿然道:"襄阳一战,金大将军完颜定亦死于此役,此胜足以威慑金军.不料皇上竟然派使者携带重金,连同完颜定尸首,一并送往金都以求和,着实可恨!那时我刚至泗州,恰逢宋使过境,是以知之."毕再遇愕然良久,遥望襄阳方向,道:"杨震仲杨大哥还满以为这次立了大功,可惜他要失望了."摇头叹息之余,亦为之恨恨不已. 两人兀立良久,毕再遇咳了一声,道:"陈先生,金国不同于我大宋,不可久留,我还是先送你返宋吧."陈亮摇头道:"我还想再到北方看看,听稼轩公说北方辽人及鞑靼人均不堪忍受金人压迫,起而抗衡,如果情况属实,日后当可结为我大宋之强助."毕再遇闻言大急,忙道:"陈先生,这个却万万不可!此处离幽燕两州路途遥远,万一途中被金人窥破身份,那可如何是好?"陈亮呵呵笑道:"我身为堂堂大宋男儿,便是死于金贼之手,也个落得名留青史,又怕他何来?"毕再遇又道:"陈先生,你一心为国,固然可敬,但临阵杀敌,涉险聆秘,乃是我辈武人的本分.先生此举,岂不是书生捉刀,越俎代庖么?"陈亮注视毕再遇片刻,忽地一笑,道:"毕兄弟,你休拿话激我,你的一番心意,亮岂能不知.但是,我如果安坐家中,整日价空书咄咄,又济得甚事?此番能实地探察金人军情,于我日后上书当有助益.日后我将金人军情一一禀告皇上,定能让那些畏敌如虎的大员们无话可说."毕再遇看他坚不肯回宋,心下大急,又道:"再遇日后返回,将金人军情一一转告先生,不也是一样?"陈亮微微摇头道:"毕兄弟,我意已决,你就不用再劝我了."毕再遇急得连连搓手,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看毕再遇惶急之状出于至诚,陈亮心下感激,拍了拍毕再遇肩膀,道:"毕兄弟,我一副落魄潦倒的书生模样,金兵即便见了,也不会怀疑我的,你就别再担心了.咱们先不谈这个,适才在那客栈里听人说起是你杀的完颜定,真的么?"毕再遇点点头,道:"是."陈亮大为兴奋,一拍大腿,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在襄阳多留些时日,是时也可一睹毕兄弟战场上大展身手的英姿!"毕再遇勉强笑道:"陈先生又不是仙人,又怎能未卜先知."心下却在暗暗盘算如何哄的陈亮返宋.陈亮兴致勃勃.扯了毕再遇衣袖,道:"走,咱们寻个酒馆坐了,你再将襄阳之战的情形滴水不漏的讲给我听听."毕再遇只有点头答应. 二人于僻静处寻了一间小酒馆,看店中别无他客,正好畅谈,便入内坐了.陈亮一边招呼上菜,一边不住追问襄阳之战的情况,毕再遇问二答一,却也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个大概.陈亮听得兴高采烈,竟连连拍桌大叫道:"痛快!痛快!"惹的店家与小二频频回顾.毕再遇见陈亮一时忘性,忙低声道:"先生禁声,此地比不得咱们大宋,说话得加倍小心."陈亮亦知道失态,忙敛了笑容,但心中着实欢喜难禁,便又压低了声音笑道:"毕兄弟此战,可以下酒."毕再遇想起当日战场上残肢断骸布满荒野的惨状,却是笑不出来.沉默片刻,方黯然道:"兵者,凶器也,一战之后,血流漂杵,尸横遍野.那些死于战场上的将士,哪一个没有妻儿老小?但从此以后,却再也不得相见.在下自襄阳战后,常常扪心自问,杀伤这许多性命,到底是对是错?是该?是不该?" 陈亮闻言一怔,皱眉有倾,忽截口道:"毕兄弟,你投身疆场,是为了求得皇上封赏,裂土为候,福荫子孙么?"毕再遇愕然道:"当然不是."陈亮紧接着又道:"那你是为了毁坏田庐,掠人财物,中饱私囊么?"毕再遇不知何意,怒道:"更加不是."陈亮呵呵一笑,又道:"那么你到底为何而投身疆场?"毕再遇迟疑片刻,方道:"马踏幽燕,还都汴京."陈亮摇头道:"为何要还都汴京?大宋以临安为都,大金以燕京为都,彼此间不动刀兵,相安无事,却不是好?"毕再遇张口结舌,心中明明知道陈亮说的乃是反话,却偏偏回答不出.只得低了头道:"小子鲁钝,请先生赐教." 陈亮面色肃然,沉声道:"当年金兵南下,掳去徽钦二帝,高宗即位以后,不做抗金打算,反而南逃入海,以避金人锋锐.金兵得以长驱直入,所过之处,白骨累累,草木难留.你可知襄阳城北为何是一片荒野?方圆百里内为何难以寻到一处村落?"毕再遇道:"金人暴虐,杀我百姓,毁我田庐."陈亮又道:"岳元帅提兵北上之时,所到之处,百姓皆提壶携浆,以慰王师,却是为何?"毕再遇不加思索地道:"百姓得以逃脱金人压轧,自是欢喜."陈亮击节道:"正是如此!一人死而万人生.莫说襄阳城下战死了数百宋兵,便是有千千万万人将死于此役也,必有千千万万人甘愿随你而去,毕兄弟,你说是也不是?"毕再遇恍然大悟,竟离席深深一躬,道:"先生所教对极,再遇毕生不忘先生今日之言!"其实这些道理张宪和辛弃疾又何尝没有讲过,只是当时毕再遇还未亲睹战祸之惨,体会不深,今日与陈亮一番长谈,实有醍醐灌顶之效. 第十四章:故友重逢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四章:故友重逢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陈亮吃了毕再遇那一掌,直到当晚二更时分,方悠悠醒来.睁开双眼,却见满天繁星,夜沉如水,更觉得身子不住轻轻晃动,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坐起身来,伸手抚了抚后脑,犹有阵阵余疼.正自诧异,忽听面前一人轻声道:"这位相公,你醒啦."陈亮定睛四下里一望,这才发觉自己身处一条轻舟之中,面前那人还在一下下地扳着船浆.夜色中瞧不清那人面目,但听声音绝不是毕再遇,便问道:"我这是在往哪里去?我那同伴呢?" 那渔人答道:"咱们马上就到南岸啦,你说的同伴就是送你来的那位好汉爷吧,他正在北岸候着小人哩."陈亮闻言更加不解,寻思:"难道是毕兄弟打昏了我,然后再觅人送我过河?"当即便问道:"送我来的那人多大年纪?相貌若何?"那渔人思索片刻,道:"二十来岁年纪,长的挺壮实,挺俊的."不是毕再遇,又会是谁?陈亮听了,不由得哭笑不得.想到毕再遇为了送自己返宋,竟不惜出手将自己打昏,思量之下,不觉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却也隐隐有一丝感激之意. 陈亮默然片刻,又道:"这位船家,劳驾你再载我回北岸去,到时候我多拿银钱与你."那渔人听陈亮果然要自己再载其返回,不由大惊,连忙道:"这个万万使不得!那位好汉爷说了,如果小人再载您回去,便要拔剑杀了小人全家!"陈亮大奇,道:"你说什么?"那渔人道:"小人如再送相公回去,那好汉爷恼上来,定会杀了小人全家.小人求相公开恩,千万别再难为小人了罢!"口中不断央求,手中船浆却越划越快.陈亮听了,不禁微微一笑,心道:"这么损的点子,也亏他想的出来."明知便是强令那渔人返回,毕再遇也不会杀他全家性命,但听那渔人不住哀肯,显然着实害怕的紧,陈亮又是君子性情,不喜强人所难,便道:"罢了,罢了,我不再难为你就是."那渔人一听大喜,妻儿性命从此无虞,更加不住口的道谢. 看看已到南岸,陈亮伸手入怀,欲取些铜钱与那渔人.他怀中本来只剩下了几锭散碎银子和一串铜钱,不想一摸之下,却多了两锭大银,那自是毕再遇所赠了,当下取出一锭,给那渔人.那渔人却摇头不接,道:"那位好汉爷已经赏了小人五两银子,小人不敢再拿您老的赏钱."扶着陈亮上了岸,便掉过船头,急急忙忙地划向北岸去了.陈亮愣愣地站了一会,心道:"罢了,既然回来了,索性便去看望一下稼轩公吧."转首看左近依稀有一片树林,踱了过去,在林间铺些枯枝为席,胡乱休息了几个时辰. 笠日清晨,陈亮起得身来,辨明了方向,往南便走.行了约两三个时辰,方见有一家市集.寻饭铺吃了早饭,又取出银两,买了一头青驴,再买了些面饼充做干粮,一人一驴,便往带湖赶去. 日升复日落,行行复行行,不一日,已赶到带湖之畔.辛弃疾上次被贬隐居此处之时,陈亮曾专来拜访.此刻故地重游,湖光山色,锦鳞沙鸥,一如往日,自己却鬓添白发,自有一番感慨,寻思:"稼轩公年已五十,我也已经四十有七,功业未成,而老之将至,又怎不令人感叹!"满怀愁思,不知不觉间已到了辛府门前.陈亮在门旁树上系了青驴,看大门未岂,正要上前叩门,转首见湖畔竹亭中石桌旁正坐了一人,布冠青袍,手中执卷,正自低声诵读.定睛仔细一看,却正是辛弃疾.原来陈亮行来时只顾低头沉思,未曾发觉辛弃疾坐于亭中. 陈亮缓步走近竹亭,辛弃疾兀自未觉.陈亮破颜微微一笑,脱口吟道:"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犹未吟完,辛弃疾已经抬起头来,见是陈亮立在亭外,不觉又惊又喜,起身道:"原来是同甫兄,几时来的?我竟没有发觉."陈亮笑着跨进竹亭,道:"稼轩公专心研读,自然胸无旁骛,又怎会发觉."辛弃疾一面招呼陈亮就座,一面回头冲门内呼道:"有贵客来访,快奉上茶来." 见陈亮一身衣衫破破烂烂,辛弃疾对他上下打量几眼,展颜笑道:"东方未明,颠倒衣裳,同甫兄穿成这般模样,是赶不及更换衣裳么?"陈亮回顾自身,也笑道:"颠之倒之,自公召之,赶着来见稼轩兄,哪里还顾得上换衣裳."两人对视大笑.陈亮笑了一会,摇着头道:"说来好笑,我上次自襄阳返回之后,又取道建康,再次入金.途经宿州,你猜我遇上了谁?"辛弃疾听他竟然再次入金,不禁耸然动容,对这位老友又是敬佩,又是担心,问道:"遇见谁了?此行没有什么变故吧?"陈亮还未回答,辛小娥用木盘托着一壶清茶,几个瓷杯,走出门来.见是陈亮来访,忙招呼道:"陈叔叔好."一边将茶壶茶杯等摆在石桌上.陈亮笑着对辛小娥点点头,招呼一声,又转头对辛弃疾道:"此行顺利的紧,哪会有甚变故.不过,我在宿州竟碰上了毕再遇,倒是出乎意料."辛小娥收好木盘,斟上茶水,本已退开,但听到"毕再遇"三字,心中大震,有心过来打听毕再遇的消息,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当下缓缓走回门内,依在门边倾耳细听. 辛弃疾并未忙着追问毕再遇之事,皱着眉头道:"同甫兄,你只身潜入金境,未免也太过胆大了些,万一......"陈亮早知辛弃疾定会开口责备,摇着双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好端端地回来了么,稼轩兄放心便是."辛弃疾瞧着陈亮,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陈亮含笑道:"那日我在宿州见着了再遇兄弟,他也是这般责怪我,又劝我回宋,我自然不肯,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将我骗至泗州,然后出手将我打昏,再令人用船送我渡过了淮水,真教人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后脑,又道:"现在我后脑还在隐隐作痛,也不知他是拿什么打的?竟这般大力."一旁辛小娥听得忍俊不禁,忙伸手掩住嘴巴,不敢笑出声来.辛弃疾试想当时情景,亦不禁含笑摇头. 陈亮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道:"毕再遇在襄阳格杀金大将军完颜定,立下大功,正可谓少年英雄.可惜朝廷一意求和,纵使壮志凌云,却也难酬,实是可叹!"辛弃疾早听女儿提过襄阳之战的情形,闻言也收起笑容,叹道:"是啊,杨震仲襄阳战胜,皇上不加赏赐也就罢了,再下召重责,实令为将者心寒."陈亮自金方回,不知此事,动容道:"什么?"辛弃疾道:"杨震仲取胜,传使报捷,皇上不但未加赏赐,反而下召将其重重责骂了一番,又备下大批金帛,再将完颜定的尸首用上好棺木盛了,一并送往金中都求和."陈亮虽然亲见宋使入金,但其中详情,却不甚了了,更不知杨震仲战胜反而遭责之事.此刻听了,只气得满面通红,道:"没想到新皇竟然如此害怕金人!真是……"一时想不出用何言语形容之.只是道:"国威尽丧!国威尽丧!"辛弃疾冷冷笑道:"这还不算国威尽丧.先秦时秦相范睢与赵国丞相魏齐有私仇,竟派人入赵索要魏齐人头.魏齐自尽以后,赵王果然将其首级送往秦室.堂堂相国的人头竟传之千里,一国之威,可说一扫净尽!"叹息了一回,却又自嘲道:"人道无官一身轻,但我这心里却总是放不下国事,真是可笑之至."陈亮正色道:"稼轩兄先天下之忧而忧,小弟既感且佩,怎可说‘‘可笑‘‘二字?"辛弃疾摇头叹道:"辛某自渡江一来,枉自虚度三十寒暑,仍一事无成.当年先祖淳淳教导,必要驱逐金狗,光复神州.今日思之,实是愧对先人!" 两人垂踵而谈,不知不觉日已过午.辛夫人早整治好了酒饭,邀陈亮进门.陈亮拜见了辛夫人,却道:"便在亭中摆酒,对此天光水色,岂不是好."辛弃疾点了点头,让人把酒菜搬来.辛弃疾酒后放荡形骸,常常坐饮于山石之间,辛夫人早已间的惯了,便吩咐下人将酒菜搬入竹亭,自入内去了,留下两人隔桌相对. 此时春光明媚,艳阳高照,和风轻拂,湖面波光鳞鳞.沿岸杨柳,方吐新绿,枝条随风参次,风景几可入画.然而陈辛两人心事重重,却是视如不见,只顾低了头喝酒.你一杯,我一杯,杯到即干,不多时,一壶酒便已喝得干干净净.辛弃疾拍着桌子叫道:"酒来,酒来."一个丫鬓端着酒壶匆匆走出,替二人斟满了酒,躬身退下.辛弃疾举杯饮干,道:"醉乡宜长至,他处不堪行.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好啊!"陈亮早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大声道:"长此以往,江南将不再为汉人之天下.不行,我不甘心!我一定药再次上书,劝皇上练兵备战,北上抗金."辛弃疾摇头道:"便是皇上同意北伐,又有何用?先前孝宗皇帝也想整兵北向,结果又如何?岳元帅曾说过: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天下太平.而今却是文臣贪财,武将贪生.想要光复神州,怎一个‘‘难‘‘字了得!"陈亮忿忿道:"我大宋堂堂中华上国,能人异士辈出.杨震仲勇猛善战,打了胜仗,却遭皇上责骂;毕再遇少年英雄,勇贯三军,却需避祸入金;稼轩公你文武双全,心雄万夫,却又被罢官归田!真虎可以不用,朝中反容鼠辈横行,这是什么世界!"说到情动处,目中已有泪光隐现. 陈亮酒量本来就不甚宽宏,这时酒入愁肠,醺醺之余,更是带了三分狂态.举袖抹了眼泪,一口吸尽杯中酒,将酒杯覆在桌上,取过一双筷子,在杯底不住乱敲,高声歌道:"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请牧基,贤者思,尧在万世如见之.谗者罔极,险被倾倒,此之疑……"辛弃疾年轻时本也豪放外露,中年之后,仕途多桀,这才变得日渐深沉,但胸中一腔猛气无处宣泄,亦常在酒后尽发.此时与陈亮都有了六七分酒意,便不再矜持,扯下头上帽子,丢过一边,也取来一双筷子在杯沿乱敲.不想用力过猛,"啪"地一声,竟将酒杯击的粉碎.辛弃疾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拔出腰间真钢宝剑,弹剑长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摩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吟罢抚剑遥望天边,目中也已带了泪水.陈亮击节赞道:"壮哉此词!某当浮一大白."提过酒壶,为自家斟酒,但酒后两眼昏花,倾出的酒水都洒在桌上,索性不用酒杯,举壶就口,仰首"骨嘟嘟"狂吞数口.站起身来,仰天大笑,腮边泪水却早已滚滚而下. 两人哭哭笑笑,待得第二壶酒饮干,陈亮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辛弃疾兴犹未尽,又叫人携来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一壶酒尚未饮完,也已颓然醉倒在地.辛夫人与辛小娥出门见二人一坐一卧,呼呼睡得正香,却也见怪不怪,着仆役扶二人回房歇了. 辛小娥本想抽空询问毕再遇近况,但陈亮已经醉得人事不知,却是不得其便.怅然悄立良久,取出毕再遇所赠符节,轻轻抚摸.低声道:"再遇哥哥,你在哪里?"幽幽一声轻叹,柔柔情丝,飘过万里关山,牢牢系在毕再遇身上. 第十五章:英雄风范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五章:英雄风范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五章:英雄风范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五章:英雄风范4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金兵将毕再遇押至泗州西城,又给他手脚上都上了镣铐,投入了一个单人牢房中.毕再遇自知无幸,却也不怕,寻思道:"此番我死于金人之手,自然好过岳元帅被自家人杀害百倍,只可惜今后再不能上阵杀敌,为国出力!"想到光复神州,驱逐金狗的豪情壮志都已成了一场春梦,胸中一阵大痛,腮边不觉挂下了两行泪水.他生恐给门外金兵发觉了,认为他是贪生怕死而流泪哭泣,忙举手拭干了泪痕,忿然道:"大丈夫死则死耳,为何这般惺惺作态?"微转念间,辛小娥似嗔似喜的面庞却又浮上心头,暗想:"她如果知道我死于金人之手,不知会哭成什么模样?"因胡沙虎有令不得对毕再遇胡乱施刑,押解的金兵也未敢搜身,辛小娥所赠的那枚青玉钗仍好端端的揣在他怀里,当下伸手入怀,取出青玉钗握在掌中,遥想辛小娥带雨梨花一般的身姿,胸中又喜又悲.怅然良久,伸指轻轻抚摸钗顶凤头,叹道:"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正在胡思乱想,牢门"轧"地一声大开,两名金兵走进,也不说话,拽了毕再遇往外便走.出了牢房不远,将其推入近旁一间房中,自按了刀柄立在门边监视.房内四壁上都挂了火把,甚是明亮.毕再遇放眼一望,见房中南首只摆了一张方桌,几条长凳,北首地上安有火炉,木桩等物,墙上刀,剪,锥,杖挂的满满当当,显然是一间刑房.毕再遇看了片刻,冷冷一晒,心道:"我毕再遇死都不怕,还怕你用刑?"仰首而立,静待金兵走近.哪知道等了半响,却不见一人近前,正在诧异,忽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回首看时,却是胡沙虎引着四名金兵走进房来. 胡沙虎走到桌边,伸足勾过一条板凳坐了,又手指对面一条长凳,对毕再遇道:"你也坐."毕再遇暗自纳罕,不知胡沙虎是何用意,心道:"不管你有何奸计,自使将出来便是."哼了一声,拖着镣铐在胡沙虎对面坐了.胡沙虎回顾随行亲兵,道:"上酒."那四名金兵中有一人提了个食盒,一人报了个酒坛,依言上前,打开食盒,取出一盘肥鸡,一盘牛肉,摆在桌上,又倾了两碗酒,分别放在胡沙虎和毕再遇面前;另两名金兵却手按腰刀,立于毕再遇身后,显是防他有何异动.胡沙虎定定地瞧了毕再遇一会,端起酒碗,道:"你是个英雄好汉,胡沙虎敬你一碗!"毕再遇正感饥渴,更不答话,端了面前酒碗,仰脖干了,又抓起盘中牛肉肥鸡开怀大嚼.胡沙虎看他毫无惧色,不由哈哈笑道:"好,痛快!"摆手吩咐亲兵,"再斟." 毕再遇将一盘牛肉一扫而空,又吃了大半只肥鸡,连干了三碗酒,忽地举起酒碗,"啪"地一声,在地上掼得粉碎.他身后的那两名金兵一见大惊,忙抽出弯刀,架在毕再遇颈中.胡沙虎摆手喝退了那两名金兵,道:"你这是何意?"毕再遇大声道:"我敬你是个人物,才会和你对干三碗,但你是金国将军,毕某是大宋男儿,岂能相对言欢,就此打住罢."胡沙虎眉头微皱,道:"那你当真是不肯降我了?"毕再遇仰天长笑道:"胡沙虎将军,你如果当真看重毕某,便请一刀将毕某杀了,劝降之言,就不必再提了吧."胡沙虎拍案起身,怒道:"你已落入我手,便是想死,只怕也由不得你!"毕再遇更加哈哈大笑,道:"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将出来,毕某只要皱一皱眉,便不算好汉,将军又何须动怒."看毕再遇仍然镇静如常,胡沙虎自叹不如,知道再说也是无用,如再施刑具,只会势得其反,站了一会,挥手对左右道:"带他下去."先前那两名金兵又走进来,推推搡搡地把毕再遇带了出去. 胡沙虎少年时以勇武自负,中年后又以足智多谋自居,他心高志大,一心想名标青史,官运也是一路亨通,由一小小戌卒,一路升为邓州同知都总管,但不想得罪了完颜纲与完颜襄,竟被连降三等,自此便郁郁寡欢,深恨完颜襄和完颜纲二人.他自知不论明争还是暗斗,均不是完颜纲对手,只所以想收服毕再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想利用他去刺杀完颜纲,以泻胸中之恨,这些心事,自然不能让纳兰元明等人知晓.但是毕再遇软硬不吃,一副水火不浸的架势,却教他无可奈何,心烦意乱之下,只得闷闷地回帅府歇了.躺在榻上默默思索,终觉无法劝的毕再遇投降,杀了他吧,又实在便宜了完颜纲那厮,发了一阵愣怔,想道:"这小子既然不肯投降,那我索性便放了他,终不能让完颜纲那厮如愿以偿." 次日一早起身,带了两名亲兵,动身便往牢房,吩咐狱卒打开了房门,放毕再遇出来.毕再遇见胡沙虎又来,以为他又是为了劝降而至,心下拿定了主意,"如果他要动刑,我实在熬不得时,便咬舌自尽."整了整衣襟,仰首跨出牢房.胡沙虎见他出来,却一语不发,掉头便走.那两名金兵那条细铁链缚在毕再遇腕上,拽着跟在胡沙虎身后. 一路走到北门,门旁早有十数名金兵牵了四匹马候着,毕再遇看其中尚有自己的青聪马在内,包裹长剑也都好端端地挂在鞍旁,大为不解,不知胡沙虎这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胡沙虎及那两名金兵都上了马,那两名金兵一个牵了毕再遇的坐骑,另一个仍拽了毕再遇,出城缓缓投西而去.毕再遇看三人都不说话,虽满腹疑窦,却也懒得去问,自低了头走路. 一行人走了三五里远近,胡沙虎摆手叫停,翻身下了马,踱到毕再遇面前,道:"完颜定当真是被你所杀?"毕再遇不知他何以询问此事,随口答道:"是,你如果想替他报仇,尽管割去毕再遇项上人头便了."胡沙虎淡淡一笑,道:"完颜定就是现任邓州军都总管完颜纲的父亲,你可知道?"毕再遇道:"知道,那又怎样?"胡沙虎又道:"完颜纲号称‘女真武士第一人‘,你杀了他父亲,他岂能与你善罢甘休?他已经传喻沿境各州,张榜拿你,嘿嘿,你能落到我胡沙虎手中,实在是你的运气!"毕再遇不明所以,愕然道:"什么意思?"胡沙虎笑而不答,微微将手一摆,一名亲兵走近,取钥匙替毕再遇开了镣铐.胡沙虎指了指那匹青聪马,道:"这些都是你的东西,现下物归原主,你这便去吧." 这一着大出毕再遇意料之外,他虽早就感到胡沙虎举止有异,但怎么也未曾想到他会这般轻易地放了自己,怔了一会,方道:"你这是何意?"胡沙虎看他一脸茫然之色,微感得意,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你这般英雄人物,便死也当死于疆场,马革裹尸而还,不应丧生于此."毕再遇犹不敢信,又问:"你当真要放了我?"胡沙虎点点头,手中马鞭往西一指,道:"再往西不远,便出了我的辖区,你去吧." 毕再遇这才信了,走到自己的青聪马旁,自鞍旁解下百练钢剑,缚在背上,忽转头道:"胡沙虎大人,今日你放了我,毕某自是感激不尽,但你我各为其主,大金与大宋终有兵刀相见的一天,你就不怕日后在沙场上落入我手么?"一名金兵听毕再遇言语无礼,上前一步,按刀喝道:"不知好歹的小子,我家将军好心放了你,竟还敢这般无礼!"胡沙虎摇手制止了那金兵,对毕再遇上看下看,忽尔纵声长笑道:"我敬你是个英雄,这才放了你,却没想到竟然是高估你了.胡沙虎虽然不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却也不是施恩图报的卑鄙小人,并未打算要你报答;况且你宋朝君臣一味求和,你我也未必便有兵刀相见之时,便是你想捉我,却也未必便能如愿."毕再遇摇了摇头,正色道:"将军此言差矣."胡沙虎不解,道:"何以见得?"毕再遇亢声道:"第一:毕再遇是恩怨分明的大丈夫,有恩必报,你虽拿了我,但以礼相待,又留我一条性命,这是你的恩情,毕某自当报答;第二:你金国侵我土地,杀我百姓,我大宋凡有血性之男儿,无不以驱逐尔等为毕生宿愿.毕某今日得脱日后定当率旗北指,你我早晚会有兵刀相见的那一天!"胡沙虎听他说得有如斩钉截铁一般,心下竟不自禁的微微一寒,只听毕再遇续道:"异日你我如在战场上相逢,毕某自当以国家大事为先,私人恩情为后,所以,毕某所欠你的恩情,今日便要与你作个了断."说罢双眉一扬,"呛"然一声,拔出了背后百练钢剑,剑尖直指胡沙虎眉心,道:"拔你的刀." 胡沙虎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料到毕再遇获释后竟然会拔剑向相,是以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随行,他武艺虽比完颜定要好,但也只是略胜半筹而已,毕再遇能在千百军中斩杀完颜定,胡沙虎与这区区两名金兵如何能是他的敌手?胡沙虎皱眉沉思片刻,忽尔仰天打了个哈哈,嘲道:"原来恩怨分明的好汉子,报恩竟是这般报法."毕再遇却不愠不喜,直如不闻,长剑又向前挺了一挺,仍道:"拔你的刀."那两名金兵早已拔刀在手,见势不妙,忙自旁抢上,一左一右,挡在胡沙虎身前.胡沙虎被毕再遇接连两次喝斥,激发了胸中傲气,又观毕再遇虽然声色俱厉,但目中不带一丝杀气,心中已有计较,当即伸掌推开那两名金兵,喝道:"你们两个都滚一边去,待会我如落败,替我收尸便了,但谁要敢上前相助,我定先砍了他的头去."两名金兵相顾愕然,毕再遇却点头赞道:"好!" 胡沙虎拔步上前,抽出腰间弯刀,也不答话,一声呼喝,挥刀便往毕再遇颈侧劈去.毕再遇挺剑挡开,乘势一剑打横斩向胡沙虎胸腹之间,胡沙虎看他竟如此快捷,只一合间便已反守为攻,更是吃惊,忙立刀一格,"当"地一响,火星四射,整条右臂已被震得隐隐酸麻.胡沙虎后退两步,心下骇然,暗忖:"无怪乎这小子轻轻易易地便斩了完颜定,这般大力,却又如此快捷,我看只有完颜纲那厮方可与之匹敌."但就此认输,却又于心不甘,当下鼓足勇气,大吼一声,又冲毕再遇猛扑过去,毕再遇更不避让,亦纵身而上,挺剑相迎.两人你来我往,身影乍合乍分,刀剑交击,如同珠落玉盘,叮当乱响,旁边那两名金兵看的眼花缭乱,也不知二人已交手几合. 斗不多时,毕再遇见胡沙虎搂头一刀砍下,刀势劲急,显是出了全力,便侧身抢上,长剑斜斜一格,将胡沙虎弯刀引出外门,左掌自右腋下穿出,在胡沙虎胸前轻轻一按,右足一勾,喝声:"倒!"胡沙虎立足不定,一个硕大的身子倒飞半丈,"砰"地一声,仰天倒下,直摔的昏天黑地,手中弯刀也不知丢到了何处.两名金兵见此情景,再也顾不得将军大人要斩自家之头,大声怪叫,挥刀便冲毕再遇扑去.毕再遇不慌不忙,让开了来势,一人迎面一拳,便将两名金兵打倒在地,一时挣扎不起. 胡沙虎晃了晃头,正要翻身坐起,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已抵在了喉头,只听毕再遇冷冷道:"现今你已落入我手,是生是死,全在我一念之间."竟同胡沙虎设计擒住毕再遇时所说的话如出一辙.胡沙虎听了,既感气愤,又觉好笑,怒道:"要杀就杀便是!婆婆妈妈地罗嗦这许多作甚?"毕再遇孩子气的一笑,却收剑归背,朗声道:"日前你设计擒了我,却又放了,现下我拿住了你,亦当放你回城.但是,毕再遇所欠你的恩情,就此一笔勾消,日后如在战场上相遇,毕某自当与将军拼个你死我活."说罢翻身上马,大笑声中,头也不回的去了. 两名金兵上前扶起了胡沙虎,恨恨地道:"大人,这小子无礼之至,咱们何不派兵追上去将他杀了,以雪此恨!"胡沙虎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必了."遥望毕再遇渐去渐远的背影,半响又道:"这小子武功卓绝,恩怨分明,凡事又以国家大计为先,实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胡沙虎自愧不如!"那两名金兵见胡沙虎受了羞辱,却不愠不怒,反而说出这等话来,对视一眼,均感不胜骇异. 第十六章:前路漫漫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六章:前路漫漫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六章:前路漫漫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六章:前路漫漫4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七章:长春论道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七章:长春论道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七章:长春论道3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八章:带湖被火1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第十八章:带湖被火2 - 国殇 英雄 传奇 - 最后武士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